第九章

工程上最怕的就是工業用電斷電。一旦停電,就意味著什麼都不能幹。所以一般而言,確立建設方案之前,就要先考慮電網的接入方法和供電線路的安全性可靠性等等。這是基本要求,務必擺在最前面,絕不能出現什麼大的差錯。

陸筠花了好一會才適應停電的現實和眼前這真真實實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片刻後,冷月的光芒才重新出現,稍微沖淡了這個如墨的夜晚;吳維以環顧四下,他的表情自然不可能看得真切,聲音卻讓人聽著心裡發緊發麻:「看這樣子,不是普通的停電,是大規模全場停電。」

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下周圍,視線所及範圍內真是一星半點的光芒都沒有。陸筠心下不安,說:「我去配電室看看是不是跳閘,或者負荷過大燒了線路。吳總你——」

吳維以打算她的話,提腳就走:「一起過去。現在所有人都在往電房趕。」

黑得幾乎完全看不腳下,五六百米的路,碎礫廢料散落一地,吳維以走起路速度很快,幾乎是在小跑;陸筠為了趕上他,深一腳淺一腳的疾走,好幾次踩到石塊廢料或陷入低洼之處,險些絆倒,每次都有吳維以一把拉住她,最後根本就不敢放開,捉著她的手臂不放,同時慢了速度。

一次兩次也還罷了,三四次險些被絆倒後陸筠實在不好意思,訥訥解釋:「我太不擅長走夜路,呵,見笑了。」邊說邊慶幸此地夜黑風高,他看不到她漲紅難堪的臉。

吳維以想起她走路時的動作和她上次被摔的慘狀,眉心微斂:「你是不擅長走路。我記得上次摔跤是在白天。」

陸筠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上次的狼狽樣,一愣之後說:「摔慣了。也不覺得什麼了。」

「摔慣了?」吳維以頓一頓,握著她手臂的手也加大了力度:「腿以前受過傷?」

想不到他心思如此縝密,一下子就發現了原因。陸筠驚愕,怔了半晌,才「嗯」了一聲,然後輕快地回答:「腳踝骨折過一次。嗯,也不是大事了,反正咱們這行,誰沒被摔過。」

「以後注意一點。遇到什麼事情就跟我說,一些不能去的危險地方你自己要有數,」吳維以開口,「腳崴過一次就有第二次,腿傷過就有後遺症。腿傷不是小事。」

察覺到吳維以再次放慢了步子,她想了想,問:「吳總你走這種坑坑窪窪的山路好像很厲害,我幾乎連地上的東西都看不清。」

「習慣成自然,」吳維以隨口回答,「十幾年的山路走下來,無論如何都練出來了。」

「哦——」陸筠感覺到了眼前的事物一點點的清晰起來,抬頭,就看到了試驗場和數十道微弱的手電筒光芒。從來沒覺得電筒的光芒可以這樣具有力量。

「呵,到了。」

電房就在試驗場的一個小房間里,他們到的時候,工程師和技術人員人手一個電筒,堵滿了門口。看到吳維以來,人群立刻圍上來,然後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吳維以放開陸筠,借著電筒光芒環顧諸人,雖然不甚明亮,不過誰來了誰沒有來還是一目了然。幾乎不需要思考,就問:「備用發電機準備了?」

「老錢帶著兩個人過去了,好久沒用過了,估計得預熱一會。」

「原因你們檢查了?」

於是有人回答:「還沒有,我們也才剛到。」

「是都停電了?」

一名叫李銳的年輕人最先到,伶俐的開始把已知的所有情況都說出來:「是的,生活區停電了,廠房也停電了,剛剛查勘組來了電話,那邊也沒電了。吳總,我印象中,這樣大規模的停電,還是第一次。」

「是第一次。電話還能打?」

「這個到能,電話的線路不是一根。」

吳維以略一思考,環顧人群一圈,交代下去:「劉工,你帶兩個人去檢查一下各級配電箱,看看有沒有跳閘;李銳,你們幾個去檢查一下變電器和左岸右岸的接入線路;其他人去工地上統計一下斷電前有什麼機器開著;還有,陸筠,你去廣播室,全場通報一下情況,如果有人發現有異常,任何異常的情況都的直接回報給我。」

三言兩語後,在場十餘人全都領命而去,隨著三三兩兩的燈光散去,沉寂和夜色一起一下子落了下來,屋子裡立刻恢複到寂靜無聲的狀態。吳維以在原地站了片刻,去了總配電室旁邊的辦公室。他撥格拉姆的供電站的電話,卻一直沒有撥通,彷彿所有的號碼都失靈了,偶爾撥通過一兩次,也無人接聽。吳維以心下一沉,電站居然怎麼連個值班的人都沒有?

他心思複雜,月亮也是。不安的在雲層中遊走,窗檯時明時暗,白霜一樣的輝光時隱時現。

停電的狀況不是沒有考慮過,措施雖然不是萬全但該做的也都做了,接入了兩個獨立的電源,一條負載過大停電的話還有另一條備用,此時的情況,顯然兩條都出了問題,不妙。

房間另一頭傳來陸筠的聲音:「工地上出現暫時性的停電事故,大家稍安毋躁,檢查好手裡的機器和器材,保持斷電狀態。尤其是大型器械……」

難得是聲音放大成這樣,還那麼清脆悅耳,一點兒雜質都沒有。吳維以離開辦公室,來到隔壁的廣播站。陸筠拿著高音喇叭,頭探出窗外,高聲說話;中文說完,又換英文說了一遍,罕見的流暢。

等她講完,吳維以過去從她手裡拿過高音喇叭,揚聲補充了幾句:「如果沒有問題,請大家回去休息。備用發電機正在準備。什麼事情,明天再說。最後,感謝大家,辛苦了。」

廣播聲音很大,最後那句「辛苦了——」在山間留下了長長迴音。隨著最後一點寥寥餘音的消失,屋子裡的燈晃晃悠悠,就像蝴蝶欲振翅而飛前躍躍欲試的煽動翅膀一樣,明暗交替了數次,最終亮起來。

陸筠渾身一松,跌坐在凳子上。

吳維以別開一點目光去看她,是那種緊張後徹底放鬆的神情,只有單純和天真,她本來就樣子甜美,讓人看了也跟著心情好轉;吳維以從窗外去看河邊的工地,還是黑沉沉的;另一邊的生活區也竄出了一點點光。

「你去睡覺吧。」他說。

「我不困,」陸筠搖頭,「我也在這裡等消息。」

本來是想說「沒有必要」,可話到嘴邊看到她眼神里的固執,到底沒有出口,點頭算是同意。

那是個複雜的不眠之夜。錢大華和電力組的幾位技術人員二十分鐘後先回來,說明一下備用發電機的情況,表示運行情況不錯;半小時後其他人陸陸續續的通過無線電彙報檢查的情況,內容大同小異:沒有違規操作,沒有跳閘現象,也沒有線路的異常,大型器械使用正常,沒有發生短路等等。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說話簡明扼要,團隊的高效率性體現得淋漓盡致。排出了一切可能的故障之後,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考慮到供電站電話詭異的無法撥通,那隻可能是供電站那邊的問題了。

等到這一切暫且告停時,這個晚上已經過了大半。陸筠不停發布著廣播消息,漸漸覺得眼皮再難睜開,只好靠掐自己的手提神;吳維以最後一次放下電話,瞥到她托著下顎的左手手背給掐得通紅,難得地一怔,連名帶姓叫她的名字。

「陸筠。」

聲音很低,陸筠立刻坐直,努力地眨眨眼:「怎麼?有什麼新情況?」

「沒了,」吳維以凝視她的眼睛,一雙很大的杏眼,雙眼皮,熬了半夜顯得有點浮腫;他也站起來,「回去睡覺吧,剛剛我看你要睡著了。有事明天再說。」

陸筠不好意思的一笑:「以前都沒熬到這麼晚。吳總,你倒是精神好。」

吳維以伸手滅了燈,兩人結伴離開辦公室。

「沒法不精神好。在其位盡其職,領著這份工資,就要做事。肩上壓著擔子,就要扛到頭。」

很平淡的語調,沒有怨懟,沒有不滿,就事論事,公事公辦。可陸筠就是聽出了一絲不可名狀的無奈。困意因為被冷風吹了一通而減退不少,可大腦的混沌感和條理性則皆然相反,有了加劇和擴散的趨勢。眼角餘光撇到吳維以靠近自己那一側的肩頭,看到那張無可挑剔的側臉,思維再不受自己控制,於是拋了個其實自己本來也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出去:「那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受這份苦呢。你的條件,幹什麼都好,不至於在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罪。」

「是么?我倒是不知道。」

「是啊是啊,」陸筠像小孩子一樣掰著指頭,一邊以無比自然順暢語氣回答,「你不知道我多佩服你。你那麼聰明,過目不忘,專業水準一流;電子、水利、建築,這些知識簡直是一通百通,真是沒有你不知道的;還有英語流利得好像在說母語,我聽說你來巴基斯坦不過半年,烏爾都語已經滾瓜爛熟……好吧,這些也不說了,你那麼英俊,走到哪裡都引人注意,比那些明星有過之而無不及,哪怕去拍電影都沒問題。」

吳維以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還是那句:「是么?」

陸筠笑起來,連連點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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