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一旦無事可做,思維也會停滯生鏽。

回國後陸筠休息了一短時間,又開始上班。局長親自下令,表示她還可以繼續帶薪休息,可她無論如何都不同意。考慮到她剛剛經受的九死一生和在社會上引起的影響,哪個領導也不會再給她外派的任務,讓她干起了文職,在總局的物資部門坐辦公室。

她的新工作很輕鬆,應該說輕鬆過頭了。每天只需要對著電腦做好統計記錄數據就可以了。以前是在外奔波,部門的同事自然不認識,現在了解起來,發覺這些人相當不錯。從主任到普通職員每一個都很和善敦厚,對她沒有一句重話,稍微麻煩一點的事情從來不派給她。她準時上下班,白天平心靜氣地辦公室里坐一天,最多去一趟食堂。生活極其規律。

於是她就成了現在這樣,就像那些工作一輩子最後終於功成身退的老革命,每日坐在辦公室優哉游哉地喝茶看報度日。

周旭剛一進辦公室,就看到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打盹——別人都去吃午飯,只有她沒有去。辦公室三面都靠窗,高深明亮,無人的時候顯得尤其空曠,她渾身都浸在金色的陽光里,從指尖到頭髮,甚至白凈臉上的的細微絨毛都染上了一層金色的粉末。她的頭歪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眼睫時不時的一動,均勻的呼吸著,似乎睡的很深。

她睡著了都是這個樣子,嘴角有笑,表情恬靜,彷彿歲月的痕迹一點也沒有留下。讀書的時候,不知道多少男生為了看她這個表情而偷偷跟著她去上自習。

想著是不是一會再過來找她時,她卻忽然醒了,托著腮凝神看了他半晌,最後才猶猶豫豫地他的名字:「周旭?」

「是我。」

「……」陸筠看著他走進,說:「你好像變了。剛剛我差點沒認出你。」

周旭拖過一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說:「小筠,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

「我一直想來看你,但周峽電站的發電機組剛剛安上,進入測試期,我脫不開身,」周旭說,「拖到現在才有了孔回來。又聽說你回了總局,我來看你,順便交接任務。」

「哦,」陸筠笑笑,「謝謝你的關心。」

「我們這麼多年的朋友,說什麼謝謝。」

陸筠「嗯」了一聲,別開了目光,轉而看著手心裡的報紙。

然後氣氛就不可抑制的沉默下去。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以前的她,話可多了,說笑起來,整個房間都是她清脆悅耳的聲音。現在她聲音還是清脆的,可就像她的人一樣。也許外表是沒怎麼變,可是她整個人上下,就是缺失了一部份不應該缺少的東西。以前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一讀就懂;可現在不是了,他已經看不懂她的眼神了。

想到這裡,他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開口:「小筠,你不要強撐著,有什麼事情就說出來。我知道這一兩年發生的事情對你的影響。」

「我沒事。」陸筠輕聲說,「我還活著,我還在這裡。我怎麼會有事呢。」

她聲音輕,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周旭不確定她是否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可拿她毫無辦法。當一個人經過那麼多事受過那麼多傷害的時候,別人怎麼安慰都是自以為是的隔靴搔癢。事實就那麼簡單,沒有經歷過的就是不會明白別人。雖然他們曾經有過無話不談的日子,不過那早就過去了。周旭嘆口氣,終於從公文包里抽出最後一張請帖,說:「還有一件事情,我下星期結婚,你有空參加來參加婚禮嗎?」

陸筠看著請帖,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臉。說是笑臉也有些勉強,只是些微有點笑意,但感覺上整個人如斯溫暖:「你結婚,我如論如何都去的。」

婚禮現場是永遠的熱鬧,尤其新郎新娘雙方親戚中有人身居顯赫之位的時候更是如此。陸筠第一個感覺,金碧輝煌的酒店樓上樓下都是人,大多人陸筠都不認識,於是也談不上跟他們交談客套。有時候結婚現場就是由這個好處,人太多,哪怕你跟那對新人有多深的關係,也沒有人會來特別關照你。雖然還是時不時的有人朝她看過來,但都還算保持在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陸筠一桌的客人都是單位有過一面之緣但並無深交的同事,他們說話談起單位內部的人事調動之類的事情,她大都不懂,也不想懂,只是唯唯諾諾的聽著,默默喝著飲料吃菜。

直到錢大華也坐到這一桌這個局面才有了改變。錢大華看到她,跟以前一樣說笑:「小陸,沒想到你來了。你氣色還不錯。」

陸筠點頭:「錢總,你也不錯,就是胖了點。」

「回國了生活條件好多了,自然也胖了,」錢大華哈哈一笑,追憶往昔,「不但胖了,還老了。連周旭都結婚了,能不老嗎。小陸,你也要快點才對吧。我還想快點喝你的喜酒呢。」

陸筠垂下眼睛,不吭聲。

錢大華恍若不覺她的緘默,還是維持那種長輩的口吻:「我說得對吧?實在不行,我幫你介紹一個。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看看你,都什麼樣子呢,這麼漂亮的姑娘,哎。再這麼逃避下去,也沒有用。」

「錢工,」陸筠猛然抬起頭說,「你知道?」

「誰不知道?」錢大華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那時你跟吳總工的事情,我們都知道。我比你多吃了這麼多米,怎麼看不出來。」

陸筠張張嘴,正要說什麼,可她開口之前,另一場猛然爆發的歡呼聲打斷了她的思路。全場客人都站起來,用期待的目光和熱烈的掌聲迎接新人入場。陸筠從人群縫隙里看過去,周旭當起新郎非常像樣,西裝革履,頭髮梳得一點都不亂;嬌小甜美的新娘挽著他的手,看上去完全是一對璧人。曾經的同學結婚了,算是負擔起了社會賦予他的職責了。

周圍諸人一片「嘖嘖」之聲:「聞名不如見面。娶到夏副局長的千金,周旭長得果真還不錯。他這輩子可以平步青雲了,省了多少年打拚的功夫。」

「沒這麼簡單,你還沒聽說吧。說是周旭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的伯父好像是什麼部門的領導來著……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別人的閑事,我們管那麼多幹什麼,羨慕不來。人家郎才女貌你情我願,我們不過是花錢吃頓飯罷了。」

這些零散的話落在陸筠耳朵中,她臉上毫無表情。錢大華看到,忍不住想,原來一年不見,她改變得比他想像中的更多。

一系列活動之後,輪到了新娘新郎給客人敬酒這個固定的環節。新娘新郎喝得不少,卻一點醉意都沒有,尤其是新娘子夏依依,精神百倍,一定要陸筠答應婚宴後留下來玩一會吃了晚飯再走。她化著濃妝,目光里都是真誠,陸筠只好從命。

婚禮後大多數客人都也陸陸續續的離開,剩下小部分客人轉移到飯店的幾個包廂里。周旭和夏依依不但作新郎新娘成功,做主人也到了極致,這家酒店不論是服務態度還是裝修的格局都可以用一流水準來形容。包廂里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得妥妥噹噹,客人的每個有可能的喜好都考慮到了。

有太長的時間沒有接觸這麼多人,陸筠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如何跟別人相處。客人們開始玩牌打麻將,陸筠對此毫無興趣,卻也不能離開,於是來到包廂外的陽台外吹風。

這是酒店的高層,整個城市的風景盡收眼底,一棟棟的高樓大廈迎風拔地而起;遠處的湖泊在陽光下泛著青色的光澤,猶如一整塊未被切割的碧玉;地上的行人和車輛小若螻蟻,像兒童玩具一般可愛。景色隨好,看得久了就會花了眼睛。轉過身來,卻見到周旭就站在她的身後,臉上沒有新婚之人當有的振奮和興奮,而是一種憂心忡忡的深思之情。

陸筠對他點頭,舉起手裡的飲料杯說:「恭喜你了。」

周旭走到她身邊,以同樣的姿態靠著欄杆:「我記得還在巴基斯坦的時候,有次你給我們算命,你說我今年結婚,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准。」

有些事情是提不得的。陸筠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大腦里的神經一瞬間綳直,然後一根根斷裂,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死死咬著唇。

周旭擔憂,手在她面前一揮:「小筠。」

「算命的事是我瞎說的,」陸筠如夢初醒,搖頭,「人的命運,怎麼能算得准呢。」

「那也未必——」聲音嘎然而止,周旭沉默片刻後才再次開口:「小筠,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以前的你那麼活潑,那麼開心,天要塌下來你都無所畏懼。你不知道我現在多後悔,如果我聽了——我再堅持一下,強迫你在那場地震後跟我一起回國就好了。」

陸筠把杯子放下,輕聲開口:「周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今年是你的結婚喜宴,你應該去招呼別的客人。」

聲音微弱,透露出氣力不支的訊息。她明顯不想談這事。周旭嘆了口氣,終於走了,臨走前說了一句:「小筠,你記住,不論什麼事情都可以找我。」

人生命里的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是在短時間內發生的。摸出手機,有一個孟行修打開的電話;本以為沒有瓜葛,永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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