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1)

尋呼機又響了。它打斷了耿東亮與酒鬼的對話。耿東亮知道又是李總在呼他了。耿東亮不想回李總的電話,然而,不能不回,因為找他的是李總。耿東亮望著尋呼機,自從有了這個破玩意,他的生活就成了李總的一間牢房,李總什麼時候想提他,都可以把他提過來。這真是一件讓人沒法迴避的事。耿東亮這麼想著,用一聲嘆息打發了自己。

耿東亮走進錄音棚的時候李總早已站在那兒和舒展說笑了。李總一定說了一句什麼好笑的話,舒展笑得都彎下了腰。舒展一見到耿東亮就止住了笑,很熱情地走上來,喊耿東亮「紅棗」,招呼說:「你來了?」耿東亮不喜歡別人稱他紅棗,耿東亮一聽到「紅棗」,幼稚的一面就顯露出來了,他拉下臉,很不高興地說:「叫我耿東亮,別叫我紅棗。」李建國看在眼裡,卻不說話,走上來,一手搭在耿東亮的肩膀,一手攬過舒展的腰,一臉的含英咀華。李建國說:「紅棗,我們今天來試試聲音,看一看效果。」李建國把「紅棗」兩個字叫得明明白白,耿東亮卻失去了抗爭的勇氣,耿東亮一下子又累下去了。

說著話門外站著的那個男人便走進來了,大概是公司里請來的服裝師。他從胯上取下黃色軟塑料米尺,在耿東亮身體的各個部位量下一組阿拉伯數字,飛快地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李建國遞過來一張樂譜,是正在走紅的《縴夫的愛》。李建國說:「會唱嗎?」耿東亮說:「會。」李建國拍了拍耿東亮肩,說:「就用這首歌試試,找一找感覺。」耿東亮張開了胳膊,讓服裝師在兩腋底下量胸圍,耿東亮說:「量這麼仔細做什麼?」李建國說:「總得有幾身像樣的行頭,要不你怎麼演紅棗呢?」這時候服裝師卻把手伸到耿東亮的襠下去了,隨後把黃色軟皮尺從襠下抽出來,量他的胯高與大腿。該量的差不多全量了,就差生殖器的長度與直徑了。

這時候卡拉OK的伴奏帶卻響起來了。一切都事先預備好了,是《縴夫的愛》,耳熟能詳的,耿東亮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發音方式上來,呼吸的深淺以及喉頭的位置,否則一開腔又會跑到美聲上去的。那麼洪亮,那麼正經,那麼通暢,一點普通人的世俗情懷都沒有。耿東亮把喉頭提得很上,盡量讓氣息靠前一些,有效地控制了胸腔、口腔與顱腔的共鳴,用近乎吼叫的方式,總之,用一點兒都不加修飾、一點兒都不做假的發音方式,一開口果真就通俗多了。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盪悠悠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盪悠悠

舒展的演唱從一開始就是「民族」的,不是美聲,不是那種木樁一樣釘在地上的、莊重的、威嚴的、僵硬的、呆板的、張大了嘴巴引吭高歌的。她一開腔腰肢和手臂就如風拂楊柳,目光裡頭含了煙又帶了雨,踮起了腳後跟兀自在那裡自作多情,她習慣性地仰起臉,沖了「哥哥」耿東亮情深意長。而口腔的共鳴得又是那樣的純熟,甜、嗲、嬌、媚,一副惹是生非的樣兒,一副撩撥人的樣子,一副欲說還羞的樣子,而一雙迷濛的眼睛也就欲開而閉了。

小妹妹我坐船頭

哥哥你在岸上走……

她後退了兩步,深情地用碎步重新走上來,像湧上來的一個浪頭。「小妹妹」依偎在耿東亮的胸前,柔軟,嫵媚,欲仙欲死。

我倆的情

我倆的愛

在纖繩上盪悠悠

(哦……)盪悠悠

耿東亮顯出了傻氣。他不呼應,不憐香惜玉,不投桃報李,不抱你入懷。耿東亮就弄不懂舒展的「愛情」怎麼說來就來了,怎麼一下子就能這個樣子無中生有了,都難分難捨了,耿東亮看了一眼舒展,一不留神,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一步一回頭(哇)

淚水在我心上流——

只盼太陽它落了西山頭(哇)

讓你親個夠

哦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哦——

舒展一上來就這麼不要命地抒情,眨了眼睛拚命地做溫柔狀,做山花爛漫狀,做純真無邪狀,然而總脫不了潛在的老於世故。她的漂亮面孔因為這種努力變得令人生厭。耿東亮無緣無故地痛恨起這個小女子來了,連做一對假情侶的願望也沒有了。

輪到耿東亮的時候他那口氣就沒能提得上來。

李建國說:「停。」

李建國總經理表現了他的善解人意,他走到耿東亮的面前,表情顯得相當平和。「我也是唱美聲的。」李建國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抬起頭來卻把目光送到耿東亮的臉上去了,「美聲只注重聲音,演唱的時候不太留意體態的神情,這是美聲在表演上的缺陷,當然,歌劇除外。就是歌劇也還是顯得過於僵硬。我們不行。你顯得過於莊重了。我們不能這樣。我們這樣還怎麼拍MTV?你們倆得起膩得粘乎,得讓天下的少男少女找不到北。」

舒展十分大方地說:「會好的,我們有信心。」

耿東亮一點兒也不掩飾臉上的沮喪,不高興地說:「我不習慣這種唱法。」

「唱歌呢,說白了就是演戲。」李建國很有耐心地說,「再來,我們再來。」

然而耿東亮不行,還是不行,連聲音都變了,都回到美聲上了。這一次失敗使耿東亮變得有些惱怒了,而舒展甜蜜得已經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像人來瘋都收不住腳了。耿東亮便把這腔悶氣遷移到舒展的身上去了。耿東亮默默不語,但是一聽到舒展的聲音就來氣。可是人家也沒有做錯什麼。這就更氣人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