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5)

耿東亮沖了一個熱水澡,酒鬼的衛生間裝修得真是漂亮極了,站在這樣的衛生間裡頭淋浴,好像連心情也洗了一個澡,里里外外都是舒泰。耿東亮換上了酒鬼的純棉內衣,真是更干、更爽、更舒心。酒鬼的純棉內衣很舊了,露出了棉紋衣物的本來面目,貼身而又鬆軟。酒鬼一定是一個極愛乾淨的男人,衣物洗滌得那樣爽潔,洋溢著冬日陽光與水的氣味,耿東亮走進客廳,坐到三人沙發里去。酒鬼在酒吧裡頭問:「還行嗎?」耿東亮不知道他說的是內衣還是沙發,但是這兩樣都是那樣地令人滿意,耿東亮說:「挺好。」

酒鬼這個傢伙其實並不冷漠,並不古怪,耿東亮想。他拉開棉被,躺在了沙發上。衣服與沙發是那樣地乾爽柔軟,真是不錯,耿東亮仔細詳盡地體會這種感受,再也不用趕回師範大學去做賊了。有一個地方可以睡覺,可以自由地進出,離開了母親,離開了炳璋,這好歹也可以稱作幸福的。耿東亮躺著,往四周巡視了一遍,這裡不太像一個家,然而,可以睡覺,可以自由進出,不是家還能是什麼?

這裡沒有什麼需要他去拒絕,這就比什麼都好了。

日子會好起來的,從明天開始,每一天早晨也許就是一次欣欣向榮。

但是耿東亮又聞到了那股很古怪的氣味,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他就聞到過的,很淡,像河床底下的那種,有些腥,有些淤泥的意味,卻不濃。由於無法斷定而近乎神秘。這間屋子裡怎麼也不該有這樣的氣味的。耿東亮用力嗅了嗅,氣味躡手躡腳的樣子,突然又沒有了。

氣味總是這樣,你想逮它的時候它就沒有了。耿東亮閉上了眼睛。他安穩地睡了。

酒鬼睡到中午才起床。剛刷完牙酒鬼就端上了酒杯。相當痛快地喝下一大口。是燒酒。酒鬼咽下酒之後做了一個很誇張的表情,這個表情在快活與痛苦的臨界處,讓你看不出這口酒對他是一種拯救還是懲罰。耿東亮說:「你怎麼一起床就喝酒?」酒鬼說:「誰說我一起床就喝酒了?剛才刷牙用的不就是自來水?」耿東亮笑著說:「你總不能用酒刷牙吧?」酒鬼說:「當然不能。刷牙要吐掉,我怎麼能把酒吐掉?」耿東亮說:「你就這麼愛喝酒?」酒鬼歪了脖子若有所思地說:「誰說我愛喝酒了?」耿東亮說:「你一天到晚喝,還說不愛酒?」酒鬼像個農民似的用巴掌擦擦嘴角,說:「我不愛喝酒。喝酒只不過是一種活法。」酒鬼看了一眼酒杯,補充說,「酒能提醒人,告訴你你的知覺,尤其是一覺醒來的第一口。你試一試?」

「我不。」

「你不?你遲早會喜歡酒。」

「酒會損害我的嗓子。」

「嗓子只是一個通道,把酒送進去,把歌送出來——酒就是這樣一種交通工具,把人從天上送回地面,再從地面送到天上。」

耿東亮突然發現電視機的旁邊有一隻地球儀,很久不打掃了,地球儀的表面上積了一層灰。耿東亮伸出手,想撥動它,卻被酒鬼喝住了。酒鬼說:「不要動它。」耿東亮說:「為什麼?」酒鬼走上來,說:「不要動它。」酒鬼說完這句話就戴上墨鏡,到巷口買了兩盒盒飯,這一天就算正式開始了。耿東亮好幾次提醒他把窗帘打開,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看來嗓子除了把酒送進去把歌送出來之外,還有一樣作用,把不該說出來的話再咽下去。酒鬼除掉墨鏡,倒上酒,用手指捏了一隻小飯糰,關照耿東亮說:「你先吃,我給我的朋友送點飯。」酒鬼說完這句話就走到沙發頂頭的角落那邊去了,那裡豎了一排架子,上上下下放滿了臉盆大小的陶質器皿。酒鬼把手裡的飯糰分成若干米粒,每一隻陶盆裡頭都放上幾顆。耿東亮好奇地說:「我以為你在架子上放了工藝品的,原來是養了東西,是什麼?」酒鬼的臉上又堆上了兒童一樣的笑容了,開心地說:「我們看看?」酒鬼走到窗前,用力拉開了窗帘,「刷刷」就是兩下,銳利而又兇猛的陽光一齊狂奔進來,屋子裡的牆面和所有陳設頃刻間一片明亮,音箱上的木質紋路都纖毫畢現,日常的陽光是這樣強烈,都近乎炫目了。酒鬼豎起一隻食指貼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輕手輕腳地從架子上端下陶盆,連著端下來三隻,酒鬼把陶盆放在地面,示意耿東亮過來。耿東亮端了盒飯走過去,三隻盆子里正卧著三隻巨大的河蚌,河蚌的體肉正吐在外面,粉紅色,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看不出死活。酒鬼把食指咬在嘴裡,一臉的含英咀華。他把食指從嘴唇挪過來,小心地伸到水裡去,對準河蚌的粉紅色身體戳了一下,河蚌的身體一陣收縮,收進去了,兩片巨大的蚌殼迅速地合在了一起。那股古怪而又神秘的氣味又一次瀰漫開來了,籠罩了這個現代人的客廳,這股夾雜了水、泥、鮮活肉體的腥臭氣味越來越濃,使耿東亮的那口飯堵在了嗓子眼裡,下不去,也上不來。酒鬼的指頭分別戳了另兩隻河蚌,它們一個收縮,又一個收縮。耿東亮的胃部跟著收縮了兩下,只差一點兒都吐了出來。

酒鬼取過酒瓶,咕咚又是一口。

巨大的河蚌安詳地倒在水裡。它們的肉體沒有四肢,沒有視聽,沒有呼吸,沒有咀嚼,然而它們是動物,整個造型就是一張嘴巴,而整個身體僅僅是一張舌頭,它們的生命介於肉體與礦物之間,混沌迷濛,令人作嘔,簡直莫名其妙。酒鬼盯著這些河蚌,臉上的樣子如痴如醉。耿東亮望著他,耿東亮對他的認識又回到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剎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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