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3)

耿東亮又說:「啊——」

不行。出來的聲音還是美聲。

酒鬼把刀片伸到了耿東亮的口腔里去,冰冷的刀片壓在他的舌面上,一直涼到心窩。

酒鬼說:「把手伸出來。」

耿東亮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只好把手伸出來。酒鬼的刀尖就在這個時候猛然抽出扎向了耿東亮的手心。扎得並不猛,並不深,然而,驚心動魄。耿東亮猝不及防,失聲就尖叫了起來,一聲尖叫身不由己衝出了喉嚨。

酒鬼站著,不動,臉上的表情似乎滿意了,酒鬼說:「挺好,你的聲音挺好。」

耿東亮捂住了手,手心出血了,並不多,然而疼得厲害。酒鬼退回到座位上去,放下蠟燭,把刀尖送進了嘴裡,吮了幾下,又放下了。酒鬼做完這一切就用手指拂拭火苗,他拂拭火苗的樣子就像一個貪財的女人很用心地數錢。

「發音不能做假。」酒鬼說,「做假有什麼意思?假的東西總是經不起當頭棒喝。一刀下去你的真聲就出來了,就像你剛才那樣,你那麼在乎發音的位置做什麼?歌唱從來就不是肉體發出來的聲音,肉體從來就沒有聲音,除了打嗝,還有放屁!——你記住了,歌唱只是有感而發,就像你剛才那樣。」

耿東亮捂住手,愣在那兒,酒鬼在他的眼裡簡直就是一個鬼。

「你的聲音的確不錯,」酒鬼說,「到底有美聲做基礎,呼吸、共鳴、音質都不錯,需要修正的只有行腔和位置——這筆買賣我做了。」

酒鬼站起身,說:「今天就到這兒吧。回去告訴你的總經理,我不要支票。我只喜歡現金——這筆買賣我做了。」

耿東亮第二天登門的時候帶了現金。一見面耿東亮就把信封遞給酒鬼了。酒鬼坐到吧台的里側,點上兩根紅蠟燭,耿東亮就坐在了他的對面,像主人惟一的顧客,酒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信封數錢。他數錢的樣子相當仔細,口型是念念有詞的,然而不出聲,似乎一出聲就會有一半分到耿東亮的耳朵里去了。數完了,酒鬼把錢丟到抽屜裡頭,他臉上就平靜多了。他給自己斟滿了酒杯,酒鬼說:「喝點什麼?」耿東亮指指嗓子,說:「我不喝酒。」酒鬼便給耿東亮倒了一杯礦泉水,酒鬼在自飲的時候沒有忘記玩弄火苗。火苗極其柔嫩,蛋黃色的,像少女的小指頭,火苗在某些難以預料的時候會晃動它的腰肢,撒嬌的樣子,半推半就的樣子。蠟燭在燃燒,安靜地、美麗地燃燒,並不顧及其他,光亮與溫度只是它的附帶物。蠟燭從不奉獻出什麼,因而火苗也就格外自珍自愛了,它的溫度像愉悅,它的光亮像緬懷,蠟燭亭亭玉立,燭光在酒的反光中安詳,酒鬼張開手,他的指尖撫摸火的側面。火苗光滑極了。不可久留。

酒鬼坐在他的對面,玩火,玩刀,喝酒。酒鬼有時候會把兩根紅蠟燭併到一處去,用不了多久蠟燭的連接處就會化開一道口子,蠟油化下來,往下淌,一邊流淌一邊粘結,結成不期而然的形狀,淌完了酒鬼就會重新取出兩支,或一支,再點上,燭光又平穩如初了。

「你怎麼這麼喜歡火?」

「我不喜歡火,」酒鬼抬起頭,說,「我只是喜歡燭光的品質。」

「什麼品質?」

酒鬼抬起頭,說:「性感。」

但是酒鬼把授課的事似乎給忘了。一連三四個下午都把耿東亮關在他的客廳裡頭,在小酒吧的內側坐著,不說一句話。這樣的靜坐實在是一種受罪。酒鬼平靜而又滿足,他能連續好幾個小時玩火,耿東亮就顯得十分地窘迫了。耿東亮不說話,他也不說話,耿東亮不提唱歌的事,他也不提,耿東亮忍受了一個下午,又一個下午。耿東亮簡直弄不懂他這是做什麼,這不是耍他又能是什麼?

「該上課了吧?」耿東亮說。他心裡讓自己禮貌,讓自己客氣一些。

「上什麼課?」酒鬼不解地說。

「當然是歌唱。」

「我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酒鬼面無表情地說,「我已經說了,你的呼吸、共鳴、咬字、歸音、行腔,樣樣都比我出色。我教不了你。」

「那我跟你學什麼?」

「我不知道。」酒鬼說,「我怎麼知道?我沒有要教你,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

耿東亮的臉色在燭光底下說變就變掉了,然而,他敢怒,卻不敢言。

「你拿了錢了。」

「錢也是你們送過來的。」

耿東亮便不語了,站起身,往門口去,但是耿東亮只到門口就停住了,回過頭來,看酒鬼。酒鬼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只是平靜地玩火,燭光在他的臉上一晃一晃的。

耿東亮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忍住自己,說:「你總得教我一些什麼。」

「你想學什麼呢?」

「當然是唱,」耿東亮說,「除了唱我還能學什麼。」

「我實在弄不懂你想學唱做什麼,」酒鬼說,「由美聲改唱通俗,就像是鼻涕往嘴裡淌,太容易了。重新擺好發音的位置,一個月你就可以畢業了。」

「你總得告訴我重新擺好的位置。」

「我告訴你了,」酒鬼說,酒鬼這麼說話的時候重新拿起那隻小刀片,用左手的指尖來回撫摸,酒鬼說,「我一見面就告訴你了。」

耿東亮產生了那種被欺騙的感覺。這種感覺一出來他就急了,流露出了無能加幼稚的那一面。耿東亮像個孩子那樣有些氣急敗壞了,慌不擇言,大聲說:「你把錢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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