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4)

童惠嫻流下了眼淚。她的手被鄉親們拉住,她失聲痛哭了,多好的鄉親,多麼溫暖多麼善良的鄉親!我忘不了你們,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

這是階級性。這是冬天裡的春天。這是人間的春風。這是生命的源泉。因為苦過你的苦,因為路過你的路,所以感動著你的感動,幸福著你的幸福。

童惠嫻咬住下唇,失聲說:「我不死,我活著好不好?好不好?!」

這就好,我們這就放心了。人心換人心,白銀換黃金,鄉親們對你不薄,你再想死真是對不住人了。

門外的吵鬧聲就在這時候響起了,有人要進來,有一個年輕的男人要進來。他操著一口城市口音大吵大鬧,他要進來。童惠嫻一聽到這個聲音整個身子就全軟下去了,往開化,像一把水銀倒在了地上,碎碎的,亮亮的,成了細細的小珠子,沒有一顆能收得回來。童惠嫻抓住了耿二嬸的手,手指一片綿軟。她無力的手指在做無用的努力。她的血在往上涌,她感覺到一股惡火正從嗓眼裡冒出來,裹住了她,裹緊了她。無數顆金星正從她的雙眼裡頭飛迸出去。童惠嫻抓住耿二嬸,要過她的耳朵,說:「讓大夥走。讓鄉親們走。我這兒不要人。」

耿二嬸噙著淚,很鄭重地點點頭,扯起了嗓子說:「大伙兒散了,散了。」耿二嬸走到門口去,大聲說:「走。快走。童知青說了,這兒不要人,她誰也不見!大伙兒散了,散了!」

推搡和毆打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傳到童惠嫻的耳朵里的,她聽到了有人正在挨揍。童惠嫻惡火攻心,說:「別打他,你們別打他。」但她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了。童惠嫻的眼前一片黑。她昏了過去。

童惠嫻再一次醒來的時候用眼睛找耿二嬸。童惠嫻說:「二嬸,給我熬點粥。」耿二嬸的臉上喜出望外的樣子,說:「你想過來啦?」童惠嫻說:「我想過來了。」赤腳醫生正從門外進來,天氣太冷,他一進來卷進來一股冷氣。赤腳醫生看了童惠嫻一眼,才幾天的工夫,她整個就換了一個人了。她的面龐使人聯想起紙、石灰、醫用紗布,而一雙眼睛就像雪地上的反光,天空越晴朗,光芒就越寒冷了。童惠嫻的黑眼珠再不像流水了,失去了顧盼,失去了眨巴。童惠嫻說:「麻煩你把支書給我叫過來。」醫生走後童惠嫻請二嬸給她梳頭,她腦袋卻支不住,不停地往兩邊掛,只好就算了。童惠嫻要過鏡子,看了自己一眼,鏡子像冰,她的一張臉就全在冰的下面了,封得嚴嚴實實的。童惠嫻就這麼望自己,隨後把鏡子提到嘴邊,哈了一口熱氣。鏡子讓這股熱氣弄模糊了。村支書的到來同樣帶進來一股寒氣。童惠嫻無神地說:「我想到小學裡頭做代課教師。」村支書聽了這句話心裡就明白了。這個城裡的漂亮丫頭還是知恩圖報的,還是有良心的,她的良心還沒有丟到美國去,村支書說:「你對得起我,我也不能對不住你,過幾天你就到商業店去賣醬油醋和糖煙酒!」

「我不去賣糖煙酒,」童惠嫻說,「我就想做代課教師。」

腆著大肚子的童惠嫻終於變成「童老師」了。「童老師」,多麼美好的一種稱呼。

童惠嫻整天呆在學校里。除了吃飯和睡覺,她整天和孩子們在一起,給他們講劉胡蘭的故事、邱少雲的故事、收租院的故事。給他們講述加減乘除、四則混合運算、公斤與市斤和克的關係。她給他們朗讀課文。

夏天的太陽紅艷艷,冬季的雪花飛滿天。

她教孩子們唱歌。讓孩子們站到操場上,手拉手,而她自己拿了一隻小手鼓,有節奏地打起了節拍:

嗦啦嗦啦哆啦哆,

嗦哆啦嗦咪咪,

咪啦嗦咪哆,

發咪哆哆,

…………

孩子們喜歡她。他們的閱讀與背誦都帶上了城市口音,像電影里的人說話似的。他們的說話多了「不但……而且……」與「因為……所以……」,他們在與大人的交鋒當中以「童老師」說的作為一種準繩。童惠嫻的話是耿家圩子的「童老師語錄」,它驗證著正誤、好壞,一句話,她的話使孩子們明白了堅持正確與反對錯誤。孩子喜歡她了,大人也就更喜歡她了,孩子們叫她「童老師」,大人們就再不拿她見外了,一起喊她「惠嫻」。捨棄了姓氏是一種「自己人」的稱謂,裡頭就有了最樸素的階級情。女人在這一點上有先天條件,她和什麼人「睡了」,她就必然屬於哪個階級,「地主婆」不就是睡錯了床嗎?而惠嫻也開始用里下河一帶的方言與人打招呼了,諸如「可曾吃過呢?」諸如「上哪塊去呀?」隨著大兒子耿東光的降生,童惠嫻知道自己的「根」在這塊姓耿的土地上是「扎」下來了,什麼是「根」?根就是泥土的縱深,泥土的植物部分。

這不就是生活?童惠嫻問自己,生活不就是大家都這樣,而你也這樣了嗎?平靜下來了,「認了」,其實生活就開始了。

但童惠嫻並沒有平靜,並沒有「認了」。她瞞得住自己,但瞞不了夢。藤蔓一旦有了斷口,夢就會找你,夢就會掛在那個斷口上,以液汁的方式向你閃耀最清冽的光芒,向你訴說攀扯的疼痛與斷裂的疼痛。童惠嫻一次又一次夢見徐遠,他就站在河邊,脖子上套著手風琴的琴帶,滿面英俊,精力充沛,快活而又自負的模樣,童惠嫻就靠過去,像藤蔓一樣,小心地、捲曲著地、無比柔嫩地靠過去。但每次就要攀援上去的時候她就斷了。斷口流出了液汁,她無能為力。隨後徐遠就拉起了手風琴,2/4拍的,又單調又粗魯。隨後童惠嫻就醒來了。那不是徐遠的手風琴,是耿長喜在打呼嚕。耿長喜在喊完了「姐」與「鴿子」之後通常要打呼嚕。他不太喜愛吻、撫摸、悄悄話。他就會扒衣服,扒完了就「鴿子」,「鴿子」飛走了就睡。這個過程差不多在晚上九點之前,而到了凌晨四點童惠嫻差不多就醒來了。四點到六點是童惠嫻最清晰的時刻,也是最恍惚的時刻。她每天都要經歷這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裡頭她不是「童老師」、「惠嫻」,而是「童惠嫻」。每天都有這兩個小時她避不開自己,就像水面避不開浮雲,燃燒避不開灼痛,秧苗避不開穗子的嘆息,麥子避不開雪白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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