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3)

李建國說:「我們的對話已經越來越接近本質了。我們就是要讓大伙兒高興,玩玩。」

耿東亮愣了幾秒鐘,說不出話來。脫口說:「我不會。我不幹。」

李建國擰開了茶杯,喝一口,嗽了幾下,再咽下去。他隨後掏出香煙,叼好了,點上。李建國很客氣地說:「我不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每個人都是自由的。我只是和你商量。

耿東亮說:「我不。」

李建國說:「你不?」

耿東亮說:「我不。」

李建國便微笑,不語。

李建國說:「好。你不。」他又站起來了,往口袋裡頭裝煙盒,裝打火機。李建國擰好不鏽鋼茶杯蓋,說:「我不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

耿東亮的壞心情似乎被黃昏的太陽放大了,帶上了昏黃和無力的光圈。他回到師範大學的時候已是傍晚了,秋後的黃昏是校園最熱鬧的季節與時刻。學校的高音喇叭裡頭正在播放表演藝術家黃宏和宋丹丹的小品。學校的播音設備很舊了,磁帶也很舊了,聲音裡頭似乎夾了許多沙礫。這盤磁帶被播放了無數遍,《超生游擊隊》里的每一句台詞耿東亮都能背得出來。耿東亮扶了自行車站在一棵老槐樹的下面,鐵絲網裡頭一口氣排下去十來個籃球場和排球場。每一塊球場都擠滿了人,他們油亮的背脊在太陽光底下發出類似於玻璃的反光。中間的那一個籃球場圍了很多人,那無疑是「三好杯」的某一場淘汰賽。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從那個球場上傳過來。而高音喇叭裡頭的背景笑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的。人們在球場上大叫,人們在高音喇叭里在笑,真是各得其所,各得其樂。又是一個三分球,遠處送過來一陣喧嘩,那陣喧嘩夾在傍晚的陽光之中,有一種很特別的渲染力。宋丹丹說:「哪能跟人家比呀?連個水果都吃不上,你瞧我們的孩子,一個個蔥心綠。」(大笑)黃宏說:「你知道啥呀?書上說了,大蔥有營養,你知道不?」(大笑)宋丹丹說:「你拉倒吧。」(大笑)耿東亮眼睛裡頭看的是球,而耳朵里注意的卻是喜劇小品,只是聽多了,再不覺得好笑了。這一來那些笑聲似乎與快樂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只是一種節奏、一種聲響。一隻排球就是在這個時候飛到鐵絲網外面來的,那個高個子男生沖了耿東亮喊:「哥兒們,喂,哥兒們!」耿東亮愣了一下,回過頭找排球。一個打羽毛球的女孩子卻走到球邊,她撿起球用很漂亮的勾手把球打過網去。卻打歪了。排球場上的男生便是一陣鬨笑。女孩子叉著腰,不好意思的樣子。她的劉海被汗水粘在了額頭上,在夕陽之中越發英姿颯爽了。那一對乳峰卻極漂亮,迎著餘暉,又挺又不買賬。宋丹丹在高音喇叭里說:「想當年,俺倆人兒恩恩愛愛郎才女貌比翼雙飛……」(大笑)「三好杯」的賽場上一個籃下快攻似乎沒有得手,一群女學生大聲尖叫:「數學系,臭臭臭!」而另一群女生針鋒相對地對她們說:「歷史系,加——水!」

這樣的場面是耿東亮生活里的一個部分,每天都如此的。但是,它們現在和耿東亮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耿東亮只是闖進來的一位客人,融不進去,被一塊冰或別的什麼透明的東西永遠地隔開了。耿東亮抬起頭,高處的一群歸鳥都快活得不成樣子了,一衝一衝地在天上飛。而天也格外藍了,滋潤、平整,天上地下都是秋高氣爽的開心模樣。耿東亮湧上來一陣難受,這種感覺似乎是少年時代就有過的,在他換牙的季節。他的乳牙剛一動搖,耿東亮就不聲不響地在課堂上用手搖晃了,每顆牙齒差不多都是耿東亮自己拔下來的,帶著尖銳的痛感與血跡。耿東亮就是弄不懂自己為什麼那樣急,生拉硬拽,把牙齒從牙床的肉裡頭往外摳。越疼越固執,越堅決,而最終滿足於悵然若失。耿東亮感覺到又有一顆牙齒被自己硬拽出來了,牙根上帶了血與肉絲,空缺處有了撕裂與連根拔起的絕望感、疼痛感、殘缺感、血腥感。耿東亮記得那時候總是把牙齒再摁到牙床上去的,而舌頭一動便掉下來了。牙床與牙齒各自都無能為力。耿東亮的舌頭在嘴裡舔幾下牙齒,它們完好無缺,但是耿東亮堅持認為牙床裡頭被扒去了一樣東西,身體在疼,而身體的另一個部分與身體剝離了,掉在自己的掌心裡頭。耿東亮的眼眶裡頭汪開兩汪淚,染上了很深的天藍色。而夕陽在這個時候變得又大又紅,在湛藍的背景上妖嬈而又易碎,呈現出完滿與掙扎的矛盾局面。太陽下墜的模樣靠那幾根樹枝是再也撐不住了。耿東亮低下頭,秋意在這個時候布滿了他的胸腔。

耿東亮的寢室是紅八樓的304室,同室的七個兄弟這一刻卻歪在床上,胳膊和腿在床的邊沿掛得東一根西一根的,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窗外高音喇叭里的笑聲一陣又一陣飄進來,與寢室裡頭鞋墊與襪子的氣味混雜在一塊。桌子上布滿了飯盒、餐叉和兩副紙牌。這兩副紙牌自從耿東亮退學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摸過了。耿東亮的退學使班裡的氣氛變得凝重起來了。人們都知道,耿東亮這小子發大財去了。耿東亮這小子已經出人頭地了。他的課桌空在那兒,一到上大課的時候同學們的目光就會不自覺地瞟到那兒,那個空穴彷彿成了深水裡的漩渦,平空產生了一股致命的誘惑力與吸附力。你一心一意地就想往裡沖。班裡的氣氛越來越浮動,越來越令人傷心了。耿東亮這個狗雜種實在是太讓人羨慕了,也太讓別人難受和不甘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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