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5)

可是耿東亮的心情隨著這種讚歎一點一點黯淡下去,憂傷起來了,布滿了耿東亮的胸腔。十五年……二十年……真是明天遙遙無期,這樣的稱讚總讓耿東亮想起法庭,想起某一種致命的法律裁決或法律宣判,想起最嚴酷的有期徒刑。耿東亮的氣息便忍不住上浮,腹式呼吸就會上浮到胸腔,耿東亮只好停下來,這樣的呼吸不會有「一條蛇自然而然地游出來」的,跳出來的只能是刺蝟。

十五年、二十年之後會發生什麼呢?也許只有老天爺知道。老天爺不說話,他所知道的事情只能是天機。人類信奉的是這樣的信條:隔山的金子不如銅。

耿東亮越來越迷戀電子遊戲廳了。與老虎機的搏鬥成了耿東亮整個暑期最重要的生活內容。兌換角子的台姐和耿東亮都很熟了。只要耿東亮一進大廳,穿旗袍的台姐就會把18元的角子碼成兩摞,像兩個煙囪似地豎在櫃檯的檯面上。耿東亮每次總是兌18元。「18」蘊涵了「要發」這個良好的願望,已經得到了所有中國人的情感認同。老虎機的操縱桿頂部有一個黃色球體,乒乓球那麼大,握在手裡又光滑又適中,它體現了老虎機對主人的無比體貼與巴結。而日本產的老虎機就更討人喜愛了,操縱桿上連手指的凹槽都留下了,處處在討好你,讓人的手指體會你自己,真是無微不至。讓你痛快,讓你掏錢。美國商人說得不錯,日本人一見到你就會彎腰,一邊鞠躬一邊打量你的口袋。這個世界的每一處禮讓與溫存都帶上了陷阱的性質。

耿東亮差不多把夜晚也花在遊戲廳了。遊戲的確是個好東西,在電子遊戲面前耿東亮可以平平靜靜地做一回主人,而不需要像在母親與炳璋的面前那樣,呈現出無奈的被動情態。電子遊戲永遠不涉及師恩與母愛。它是這樣一種商業,在某個時間段裡頭自己把自己買回來,或者說,自己把自己租出來。耿東亮和老虎機越來越像一對孿生兄弟了——你的長相,有時候卻是我的表情。

電子遊戲蘊藏了最真實的世俗快樂,它遠離了責任與義務,它的每一個程序都伴隨了人類的世俗慾望,讓你滿足,或讓你暫時滿足,而每一次滿足伴隨了自救一樣的刺激,輸與贏只不過是這種自救的正面與反面罷了。這麼多年來耿東亮一直生活在別人替他設定的生活裡頭,電子遊戲同樣是別人設定的,可是操縱桿掌握在耿東亮的手上。

耿東亮越來越不想到炳璋那裡上課了。天氣這麼熱,他就想閉上眼睛好好玩一個暑假,好好讓自己放肆一回,昏天黑地一回。有幾次耿東亮都想「逃學」了,像小學生時代那樣。耿東亮沒有逃學,說到底還是怕炳璋生氣,不讓愛自己的人生氣和失望,時常是被愛者的重大責任。

然而炳璋還是生氣了。耿東亮看得出來。耿東亮連續在電子遊戲廳里熬夜,聲音裡頭有些不幹凈,練聲的狀況讓炳璋越來越不滿意。炳璋的不高興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換了別人炳璋或許會破口大罵的。但是炳璋從來不罵耿東亮。用炳璋的話說,響鼓是經不起重槌的。

耿東亮再也不敢在星期六的中午去玩電子遊戲了。耿東亮對自己說了,只玩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之後去炳璋的家裡上課。遊戲大廳里的日光燈白天黑夜都開著,白天與黑夜都是日光燈的燈光效果。這個下午耿東亮的手氣稱得上「八仙過海」,走一路通一路,鬼打牆都擋不住。耿東亮在星期六的下午大獲全勝。耿東亮離開座位,腿麻了,像穿了一雙高筒的大棉鞋。他瘸著腿兌了碼子,出了遊戲廳,一陣熱浪過來,皮膚像燒著了。天黑了,馬路上全是燈。耿東亮記得走進大廳的時候烈日正當頭的,一下子弄不清在哪兒、什麼時候了。這時候海關大樓上的大鐘卻敲響了,滿滿的八下。耿東亮直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了下午的那節課。他的額頭上就出汗了。

星期日的下午炳璋的臉色說拉下就拉下了,宛如剛剛從冰箱里拖出來的苦瓜。

「昨天幹什麼去了?」

耿東亮站在炳璋的面前,卻不敢看他,只是拿目光去找虞積藻,利用這個瞬間耿東亮編了一句謊話。耿東亮把謊話咬在嘴裡,卻說不出口。耿東亮說:「我忘了。」

炳璋說:「我問你做什麼去了?」

耿東亮又編了一句謊話,但還是說不出口。耿東亮只好老老實實地說:「玩電子遊戲了。」

「我等了你一下午。你讓我生氣。」炳璋神情嚴肅地說,「你在墮落,我的孩子。」

虞積藻端上來一盤冰鎮西瓜。她把西瓜放在桌面上,輕聲說:「孩子都這麼大了,你總是說這樣難聽的話。」耿東亮站在炳璋與虞積藻的中間。不是「像」面對父母,簡直就「是」面對父母。

炳璋很激動。但是看得出克制。他走上來,用雙手拍了拍耿東亮的兩隻肩頭,「你看……我們說好了的……我們有我們的計畫。」

耿東亮不語。他的肩頭感覺到炳璋的顫抖。他在剋制。

「開學以前你住到我的家裡來,」炳璋說,「我不能看著你變成一匹野馬。」

耿東亮突然開口說話了。他一開口甚至把自己也嚇了一跳。耿東亮說:「我想好好玩一個暑假,我不想唱,我有點厭倦了。」

耿東亮自己也不相信會把這句話說出口,但是說出口之後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輕鬆。這句話是一口痰,堵在他的嗓子眼裡頭似乎有些日子了。耿東亮知道這句話遲早會從自己的嘴裡吐出來的,咽不到肚子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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