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九、火中血色梅花綻

雁飛的麻將桌用了紅灰灰的麻將燈,在白天開足瓦數。還未進夏,這時節卻照得人酷烈難當,在牌桌上翻轉雙手的人們擼起袖子,鼻尖都熒熒生出一層汗,被燈光火熱火熱一照,倒是泅出幾分血色。都是紅了眼的。雁飛斜睨著坐在左手邊的太太,手腕上戴好絞絲綴花的手鏈子,看細了,是梅花,雁飛喜歡這花色,不免多看幾眼。「阿囡,我倒是忘了你是喜歡梅花的。梅花也沒什麼好,待到八月,桂花倒是香了。」

雁飛眼角漾著笑意:「二姨娘還記得。」這位「二姨娘」從來不進王老闆給她買的這棟小洋房,總捎著銳利的醋意。如今進來,沒有旁的意思,是為著她依傍的新的男人。那也是個小老闆,在閘北開家鍊鋼廠,打仗以後遷進了租界,到了現下時節,見風向大變,慌了神。他養的女人告訴她,雁飛能拉線。他就腆著臉裝好腔上門,雁飛見著他臂彎里的女人,迅速掩蓋剎那的驚愕,笑意盈盈待如上賓。她同她一樣,過手到一個男人手上,又到另一個男人手上。只是雁飛依然叫她「二姨娘」,「二姨娘」訕訕的,不多做回應,只胡扯其他:「少全那小子還不將酒釀園子端來。」

其實人已經進來,王少全手裡端牢托盤躬身笑道:「我怎麼好怠慢,這不就來了?」

桌上另有兩個女人,身份同雁飛及「二姨娘」相類,能在牌桌上將麻將洗得「噼啪」作響,藉此忘記些什麼。女人們都放的開,這個戳王少全一把,那個將手絹丟在他臉上。「諾諾諾,就是這樣兒子才孝順。」「二姨娘」的臉再青紅不接,也得裝作春風滿面:「他父親在世時就說他能幹。」

「可不是呢!棉紡廠都開了六家了,年前一批土布賣個火紅,絲綢旗袍頂有腔調,霞飛路上的旗袍店可進了不少貨吧!」「大上海總是有大把機會在,遍地是金子的話也不算假。」王少全蹭到雁飛身邊,竄直了身子看雁飛新壘的牌張,「都說現在同皇軍好做鋼鐵生意。」雁飛並不回身,只旁若無人地將手朝他肩上輕輕一搭,說:「人人都塗貝林油,那卻俗氣了。王少爺倒新奇,這桂花香的髮油哪裡搞來的?」王少全在自己的發上摸一把。「都從歐洲進口來的,洋人搞這些玩意兒是在行。先前父親送給謝小姐的梅花味香水倒是香港的胭脂水粉世家給做的,我覺得不如洋人搞的芬芳。」雁飛撐著下頷,懶洋洋摸牌。梅花味道的香水她的梳妝台上尚留著幾瓶,當初王老闆待她也是盡了心意的。

她最早的記憶在東北,到了深冬,諾大的庭院里有株婷婷的梅樹,開出的花白白小小,綻在枝頭,再孤單,也是一幅充盈的景。後來有株樹開了紅梅,艷得跟血一樣,她鬧著要剪一朵來戴,卻被父母給阻止了,說不可糟蹋勝景。父親到底憐愛她,無人在時,用剪刀絞了一朵給她。她戴到花謝。父親說明年多弄幾朵來。那一年之後,整個東北都變成血光之城,根本不需要紅梅來點綴。雁飛再轉回來,回頭對王少全說:「你也該多多照應些舊家人。」王少全滿面愁容:「該做的該做的,那也是義務,不過長谷川大佐新近忙了些,總不得空,見他又見不到。」雁飛把牌一推,伸個懶腰:「好累,我去灶披間望望我們蘇阿姨的雞湯銀絲面有沒有下好。」

她把王少全按進椅子里,容他同其他太太們打情罵俏,繼續再戰。雁飛走過樓梯,往二樓一瞧,那裡的幾間房早先給了長谷川用。他有時帶中國人來,有時帶日本人來,雁飛一概好生招待。且,並不近前。自那位少將出事之後,長谷川防備之心日盛,多了日本浪人保鏢,行動詭秘。只有他突然來找她,要她相陪些什麼事。她若無為他辦事的機會,那是萬萬找不見他人,也捉摸不出他的行程。

雁飛心裡一陣涼,兜頭像被摁進了冰水裡。長此以往,她就掌握不住長谷川的行蹤,拿不出任何線索給陳默。她曉得他們的行動愈來愈激烈,上頭下的命令是,但凡有得手的日本兵,不論軍銜高低,可以就地解決。那撥亡命之徒也真發了狠,或都曉得上海垂危,下手毒辣,常將日本人劈得面目全非,死無全屍。攪得日本兵人人自危,飛揚跋扈的日子並不好過。但這樣一來,要得手的機會也不會那樣多了。她卻怕他們會像淞滬戰役那回,因為要撤離了,才做這最後的激烈的血債血償。陳默對她說:「如果有機會,答應你的一定辦到。他在中日商界頗活躍,聚了不少投降商賈。我們也盯他很久。不過一切需要靈活機動。」這話令她定心,她要伺機候著。她得繼續做好外人說的中商日軍間的中介人的角色,用「友好」的方式促成雙向合作,再引長谷川現身。可巧,「二姨娘」找了來。她候著了。雁飛倚靠在樓梯把手旁,重新思索。樓梯下的那間小房間里發出暗香,香火是不斷的,平時也無人注意。她靜默一陣,在小房間門前轉了身,抓起獨腳高几上的德律風,信手就撥了號。

「煩給長谷川大佐帶個話,有位鋼鐵廠的老闆有宗業務想向工部局要個申請。」

說完,雁飛再度回到麻將桌,站在「二姨娘」身後看她的牌張子,一面問王少全:「我剛才撥了電話過去,大佐倒是不在,你多少天沒出力做東道了?這回該怎麼著?」王少全會意:「我早想擺一局,上回做和服頗賺一筆,全靠人家照顧。」

話完了,「二姨娘」手裡的萬字餵給他的清一色,糊了盆滿缽滿。「二姨娘」只吐唾沫星子:「這手氣,一年不如一年。」王少全擺手:「自家人有錢有份的一起撈。」他瞥見雁飛怔怔盯住「二姨娘」手上的手鏈,就起身,說:「來來,還是謝小姐來,今朝這個位子旺得很,把『姨娘』的手鏈也好贏過來。現在老鳳祥不像先前了,可買不到這樣好的貨色。」

一旁的牌搭子太太摸著意思,藉機起鬨:「來來來,這樣的賭注倒是新鮮,就賭這一次。」

「二姨娘」是不得不賭這一次。雁飛坐下來,她也要賭好這一次。一場牌局下來,梅花金手鏈到了她的腕上,她對總也扯不出笑意的「二姨娘」講:「那邊我打過招呼,同樂會那裡少全也會幫忙擺平。」「二姨娘」不得不點點頭,走了。雁飛把手鏈子戴好,一轉的光艷絕倫。她這下同王少全是敲得狠了,不久就會有些流言出來,說她要收多重的禮,才會辦多大的事。這是好事。長谷川的回覆沒有那麼快來,「二姨娘」倒常常來找雁飛搓麻將,一搭一唱,要王少全出錢辦飯局拉長谷川的關係。王少全被纏得沒法,直嘆氣:「大佐最近辦著同工部局洋人交接的事,還沒得空理會咱們這等小事,他說待有空了通知咱們。」雁飛眼皮也不抬,夾著細挑的女士煙,吐一口煙圈,慢經經道:「那就等唄!」

她在夜裡不得空,大清晨就找機會去卓家。那日江江喚了她「媽媽」之後,她每回去,江江都能叫得順口又響亮。不過她一向是匆匆的,抱一抱,親一親,就放下孩子。歸雲說:「你都不肯多留,江江老抓著窗闌干盼你。」雁飛將現存的銀元券和法幣都換了金銀首飾,交託給歸云:「想想還是這樣穩妥,我那邊人多手雜,你替我存著,我回頭再取。」歸雲抓住她的手:「說好了要取回去的。」雁飛笑:「當然說好的。」她又給歸雲一張照片,歸雲拿過來,起了暗疑。是雁飛抱著江江同藤田智也的合影,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鏡前頭,像足一家人。雁飛道:「這也放你這裡。」歸雲接過照片,看半天,將話咽下去,好生將照片藏好。又把江江放到雁飛的懷裡,江江愛笑,被雁飛一抱,笑得更歡。裴向陽寫作業寫一半也跑來,叫著問:「雁阿姨,你什麼時候回家?」

「用不了多久。」雁飛放下江江,江江還牽著她的衣角,她仔細扯開她的小手,在唇邊一親。眉宇之間,流連不舍。她必須先舍。歸雲在她離去的時候,追著出來,說:「我問過陳組長,你同他說做完這個就不做了。」

雁飛止步:「是的,我早就決定好的。」她一側身,朝陽升得正好,她從朝陽底下走出去。滿滿的暖在身後,太陽高了,天熱了。她走到霞飛路上,不自禁起一層汗。薄薄膩膩,粘在身上,抹不幹凈。王少全把得意的消息帶來。「我就料定大佐抹不開我的面子,答應應我的飯局。這個禮拜天去新雅粵菜館。」

晚上長谷川也搖了德律風過來慰問。雁飛說得半真半假:「呵!現在為大佐做件好事情可比見天皇還難。」「雁飛小姐為大東亞共榮做的事我自然是不會忘記的,必將重謝。」她嗔笑:「只要大佐別抹我面子,願意做我的保家,就什麼都有了。」長谷川說:「為表示我的感謝,我自當親自來接雁飛小姐。」雁飛想好,寫了字條,遞去陳墨那處。陳墨和她一樣想先下手為強,就在他接她去赴宴的路上下手。他說:「你要借故中途下車,方便我們行事。」雁飛記牢,也不想全記牢。她將自己洗浴得乾淨,一寸一寸擦拭乾凈,就手停在背後舊傷,費力撫觸。傾盡一生的,總是摸不著的。兆豐別墅到新雅粵菜館,應該往愛多亞路上走,那樣路寬,也近。長谷川的車開過來,雁飛晃手上的手鏈子:「那太太送我的少了一瓣綴飾,去霞飛路首飾店裡要重新配一下,不好被人見笑。」她見長谷川看腕上的手錶:「我儘快,大佐坐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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