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八、雁起青天

明藍的天,近春。春季是勃勃的,抽芽發新,萬物復甦。梨園流行《牡丹亭》,一場春夢了無痕,卻有好結局的故事。雁飛跟著一些達人出入戲院,也有隨從幾人,護得銅牆鐵壁一般。杜麗娘方春睡朝慵起,夢見有情郎。袁經理早就恭恭敬敬朝雁飛坐的方向鞠躬,奉茶,上小食。他對她益發尊重,著實因她身邊的人。其實已經不獨有長谷川,還有其他更大的要人。

都是日本人。所以進入戲院,中國觀眾會鄙夷會竊語,膽子大的會暗暗吐口唾沫。雁飛只管看戲檯子的紅漆飛金,戲中人的滿面春色。情調適合調情,所以她身邊的人一手撫在她的大腿處,差半寸是旗袍的開衩口。位置玄妙。雁飛口齒噙笑,把手上的鑲了蕾絲邊的檀香扇左右開闔,暗香裊裊。然後提拉扇尾,扇面不輕不重落到那隻手上。「少將,看戲。」她指著台上做春夢的杜麗娘。女伶粉面著春,做真做假,唱念作打。人們愛這情色,遮遮掩掩的,更銷魂。

有堂倌上來上茶,阻開了她和身邊人。她眼尾一掃,朝坐在暗處某個身影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面上,「篤篤篤」朝身邊人的方向敲了三下。那個身影仍在那處,也有似有若無的笑。他沒即刻離開,可見定力和膽量。

她知道他是誰。她是費了周折,也費了人情,才同這樣的人接上頭。一見面,也是熟悉的,以前跟著王老闆見過。她的要求,他們當然歡迎。陳墨當面贊她:「早就從王老闆處知道謝小姐事迹,如今一見,名不虛傳。」

名不虛傳的是容貌?還是勇氣?雁飛毫無情緒,她只希望他們能幫她辦事。她知道他們的行動並不魯莽,從她的訊息里,漸次處理一些漢奸和日本軍官,不留痕迹。他們也會保護她,在性命攸關的時候。不過,她想,這樣的機會不會多,一多,她就要露餡。她得抓緊時間,但他們不。他們並不著急處理長谷川,比他重要的人更多。長谷川借她的力或她借長谷川的力,各自心機甚至其中一方還存了危險心思的兩人竟然會合作無間,手中的獵物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重要。陳墨曾將一條染血的手帕帶給她看。「向抒磊的母親亦是為國捐軀,捨身帶著炸藥包進了日軍的彈藥庫。」她才知道,他的母親,年紀老大,一直窩在旅順的日軍某軍營做清掃工作。跋扈的日軍不曾想過,一個蒼老佝僂的婦人竟然含辛茹苦,用了五六年的時間做一場自殺性爆破的準備。

「中國人的耐心無疑是世界上最好的,這是卧薪嘗膽,十年生聚的力量。」

她記得向抒磊把這個故事說給她過,她很認真聽這個古老的中國人的故事。

他崇拜故事的主人公范蠡,曾感嘆:「大丈夫當如是。」她那時還扎辮子,把辮子一甩,徑自去洗衣服。冰冷的水滑過手掌,她說:「不痛快,用這麼長時間去做一個陰謀詭計,把自己的愛人送到敵人身邊,最後勝得再漂亮也不痛快。」

雁飛想,他不會是范蠡,沒那種命,只有自己去做死士。雁飛又想,他更不會送她去敵人身邊,雖然那處柔軟她在他死後方知。是她自己選擇了類似西施那樣的路,同他無關。

是她自己想要痛快。她對陳墨說:「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我只想殺了長谷川。」不是沒想過自己動手,但長谷川怕死,至何處都團團一圈人。長谷川也精明,哪裡那麼容易沉迷女色,讓枕邊人下毒手?他早早撤離,只同她做合作夥伴,將她援引給更多他需要攀附的人。

他以為她喜歡財帛,錢財開路,要這個精緻得如中國瓷器的聰明的中國女人成為他除了槍以外最有力的武器。唯一的疏漏是沒有想過瓷器里暗藏一把小銀刀。雁飛冷看他的步步為營,嘆氣,藤田智也怎麼會是這樣的人的對手。想必他上戰場作戰也一定狡詐如狐。身邊的這一位官封少將,四十好幾,在南京起鬨主持過「百人斬」的比賽,開南京後,又帶軍北上,時間不長,很快被調回上海。因為上海的軍防力量要增加,萬國商團和法租界的軍隊逐步裁軍,洋軍人陸續回國,日本人急吼吼等著鎧甲上陣去換防。可戲園子依舊靡靡聲綿綿不斷。長谷川在戲園子里把雁飛介紹給這位少將。她的眼,能飛出桃花,讓從山野里出來土氣沒落盡的嗜血軍人看見上海的繁華。他的眼褪了殺氣多了貪慾。是她的成功,也是上海這個魔都的作用。陳墨告訴她,這個人是他們需要幹掉的人,因為他手上有太多中國人的冤魂。她想,哪個日本兵手上不染中國人的血?連藤田智也也是不幹凈的,更遑論其他。她會同陳墨討價還價,需要一併幹掉長谷川。陳墨深思且沉著。「痛快一點,就算買一送一。」雁飛搖著手裡的檀香扇,在冷冰冰的天氣給自己扇涼風。陣陣涼,陣陣落,身子一日比一日往下墮,自別君後,下墮的速度累增。她要不堪負荷。

「你――是不是想要報仇?」陳墨問得透徹。雁飛不說,但笑。將寫好的「百人斬」少將的出行交給了陳墨。「這個要求,請務必答應。」她手心裡攥的是一把冰刃。捏著,才能生出無限的勇氣。這是她送給他的,送出這樣一柄銳利的刀。他再還回來,還給她無可抑制的痛。

些末的安慰都止不住。慶姑總喚雁飛時常去卓家坐坐,她會擔憂地問:「錢可是存夠了?還是大夥聚一處好。」

卓太太也說:「外面風霜緊了,趁早回家吧!」江江長了牙,喜歡咬食一些堅硬的東西,竟然喜歡吃糕。歸雲慶姑本是大驚的,這般小的孩子,怎麼可以吃這麼難消化的食物。倒是卓太太想的開,說:「偶爾喂一口,也能讓寶寶磨磨牙。」

她們都說她是個堅強的不怕困難的孩子。她卻更加少去親近她。這是一個在戰亂的年代中堅強生活的幸福家庭。雁飛深深遺憾,她沒有時間走進去。歸雲總不斷不斷問她:「你到底想好沒有?不能去做些危險的事,不可以!」

冰雪聰明的歸雲,是猜到她心意的。她只有笑著推脫,也笑著解釋:「你想多了。攢錢不容易的。」歸雲不會相信,她也就由著她,沒有人可以阻擋她的步伐。但她孤獨的時候,在這個家裡,是能得到溫馨的。雁飛別過陳墨,去了卓家,只是未進卓家的門,就聽見江江凄厲的哭聲,心裡一驚,忙走進去。

歸雲歸鳳和卓杜兩家的老太太都在,慶姑抱著江江不停哄,歸鳳在旁搖著撥浪鼓不停逗著她。卓太太和歸雲相對坐著,都傻傻的,面色倉皇。歸雲的手裡緊緊攥著一份報紙。

雁飛趕緊抱過江江,輕輕拍哄,邊問:「這是怎麼了?」歸雲的眼裡蓄滿了淚,動了動唇,片刻,才說:「謝團長今天早上遇害了。」

卓太太長長嘆了氣,神情萎靡。雁飛輕輕「啊」了一聲,心口一堵,腦中一片空白。慶姑開始抹眼淚:「是不是日本人就要進租界?沒了謝團長我們老百姓怎麼辦?」

是的,孤軍營的支柱倒了,上海人的希望也倒了。天也倒了,片片成灰。江江哭得更凶。陸明頂著灰色進門。他的眼中冒著火,心裡窩著火,一回來就號啕大哭。女人們拿來毛巾給他擦淚和汗。

他將外出打聽來的消息如實告知:「聽說日本人買通了孤軍營里的幾個叛徒,今天早上,這些叛徒對謝團長行的凶。他們――真不是東西!狗娘養的!」眾人唏噓默然,歸雲喟嘆:「為什麼會是中國人?」「聽說各界籌資,要在萬國殯儀館給謝團長發喪。」歸雲在又一片的沉默里站了起來,她平靜地說:「我們準備一下,去送謝團長一程。」

卓太太也站了起來。慶姑原本在擦淚,聽她們這樣說,立刻轉身回房,從房裡抱來一壇酒。歸雲認得這酒,是預備給展風成親用的。歸鳳從慶姑手裡接過酒,放在桌上。她問歸云:「我們什麼時候去祭謝團長?」雁飛哄得江江不再嚎哭,她把江江放進屋裡小床上,再轉出來,裴向陽正放學回家,他的小臉掛滿落寞。他正對歸雲說:「老師說,謝團長倒了,但是四行精神永不倒。」說著,嘴一扁,也要哭出來的樣子,卻憋牢不哭。雁飛走過去親了親他,說:「在家裡照顧好小妹妹。」站起來對歸雲說,「我們去吧。」

謝晉元團長的葬禮是日本人怎麼都阻止不了的,租界當局抵不過各界的強烈抗議和要求,萬國殯儀館前萬人空巷。很多人蜂擁過來,形勢似比當年四行一戰的南岸觀戰,車和人擁作一堆,悲傷也被累聚成排山倒海的力量。天是晴空萬里的,但那陽光側側地照下來,光線是黯淡的。這裡的馬路本又不甚寬敞,兩邊又林立著電線杆,人們頭上盤旋著這個城市交錯的電線,像一張陰灰的大網。大網之上鴿群飛翔,振著翅膀,遨遊藍天。可是歸雲抬起頭,只能看見那張「網」網著鴿子。曾幾何時,她也在孤軍營的上空看見過這樣的鴿子。嘆出的一口氣同淚水一同落下。雁飛拿了酒杯,慶姑倒了滿滿一杯。她們隔著馬路,靈堂里人多,她們便先在馬路這邊祭奠。

陸明是唯一的一個男人,拿過酒杯,正立中央,滿含熱淚。女人們靜靜站在他的身後。

灑下,是酒,是淚,也是鮮血。靈堂里有掩面哭泣的女學生奔了出來,嗚咽的也像振翅難飛的鴿子發出的悲號。

「謝團長,謝團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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