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七、年年歲歲

秋風卷落葉,拍打在窗棱上。一季一季的,自卓陽走後,過的特別快。夜雨又異常的多,這兩年風雨來的頻促,總沒頭沒腦就劈打下來,讓人猝不及防。裴向陽常常半睡半醒從房間里跑出來,打一個噴嚏,叫:「媽媽,奶奶,冷了加衣服。」給了歸雲同卓太太無限的安慰。她們都需要安慰,也需要小心地勉勵生活。這夜又下了雨,歸雲提早打烊,留了老范在店裡錄賬,她先回家照看老人和孩子。沒想到老范不久後頂著黑夜冷月跑了來,口氣頗急,說:「陸明來店裡說歸鳳不見了。」風一卷,又是冷雨迎面。歸雲著了大急,同卓太太一起跟著老范趕到杜家。

慶姑正急得團團轉,見了歸雲就灑淚:「這可怎麼辦?歸鳳這丫頭一聲不吭又不見了。」

卓太太同歸雲一起扶慶姑坐下,歸雲問:「歸鳳怎麼了?」慶姑只管急得哭,斷斷續續說:「今朝下午來了兩個男人,說請歸鳳去虹口唱唱戲,歸鳳不肯,我也給唬住,那兩人說如果不肯就請去七十六號坐坐。塞了好多鈔票給他們才打發了。下午咱們都困午覺,醒來就不見了歸鳳,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陸明都出去找過一回了,戲院那裡不見人,張府老太太的庵堂也沒有人影。陸明這不還在外面找。」卓太太勸慰:「人定會沒事,說不定只是出去走走,過會就回來。」她看歸雲。

慶姑一個勁哭:「我們家已是千小心萬小心,怎麼還遭來這份罪?歸鳳不知道還會怎地——」

歸雲先道:「我覺著這邊絕對不安生了。娘,您還是整理整理,娘幾個就住我們那裡去。」

卓太太點頭:「大家一處好互相照應。」慶姑望望懇切的卓太太,又瞅瞅搖籃里睡得正憨熟的江江。歸雲再道:「家裡還可住些人,我和媽媽住一屋,江江和向陽都小,好辦。就是要委屈陸明在客堂間打地鋪了。」慶姑點了點頭。卓太太也道:「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處指不定是誰來照料誰。」歸雲聽卓太太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便做了主張,拜託老范幫忙打包行李,自己則撐了傘出去找歸鳳。卓太太千萬叮囑:「路上小心。」又小了聲音對歸雲道出憂心,「最近是聽說七十六號找女明星的茬敲竹杠,就怕歸鳳真被帶去了——」「如果這樣再想辦法,但我覺得歸鳳應該不會有事。」歸雲說一句,再強調一句,「一定不會有事。」她端著傘,走入急雨中。暗天黑地,動蕩飄搖,一切都不確定。她閉眼,想迢迢去路。再篤定地邁出家門。很多年前,歸鳳得知自己被卸了頭肩,不能唱戲,她就去天蟾戲院看別人唱戲。展風罵她是戲瘋子,她巋然不語。歸雲懂她。她柔軟似柳枝,似乎風吹能散,但只要能唱戲,她便能不斷抽新芽,綻光輝。

這是歸雲心中的歸鳳。歸雲往大馬路的幾間戲院趕,間間都閉幕。她也去了天蟾戲院,最近梅蘭芳回北京,因日本人逼迫,閉門謝客,蓄上鬍鬚,聲言不再唱戲。梨園失去一把好聲,戲客也唏噓。天蟾戲院連帶受了影響,戲劇界有望人士學了樣,都歇業在家,電影界的幾位名角也如是。或算無聲的抗議,每個人用每個人不同的方式。所以漢奸走狗用了逼迫的下作手段。歸鳳不幸被波及。雨愈加大,打的天地糊成一片黑沉。歸雲走得吃力,腿腳都濕透,千斤般重。她找得心焦了。

天蟾戲院門外的大海報被打濕,其實是塑料皮的,在風吹雨打下不會爛。上面分明是京劇的《穆桂英挂帥》,抖擻的男旦,在雨幕下有颯爽的光輝。誰說京劇男旦只有媚氣,少有英氣?

但歸雲顧不得仔細看那許多,往天蟾戲院周圍邊角找。遠處,有個人影成點,和重重雨幕混成一團。歸雲看不清,只走近,又看。本是弱柳扶風的身形,在風雨中靜定而立。是歸鳳,歸雲大驚,跑過去,用傘遮住她。才發現她全身已冰涼,眼神切切,回頭過來看到歸雲,婉然一笑。歸雲焦急怒吼:「你瘋了還是傻了,這樣天在這裡淋雨!」歸鳳獃獃的,有了親人在身邊,曉得哆嗦了,虛軟地靠在歸雲身上。「我捨不得——不——不唱戲,但——我不能給他們再唱戲,展風——在前邊會沒臉。」

「不唱就不唱了,幹什麼要這樣糟踐自己!」歸雲緊緊抱牢歸鳳。「我只是想看看戲,誰知沒有戲,反倒下了雨。」歸鳳也抱著歸雲,「以前班主說,我們遇上了唱戲的好時候——可為什麼這樣難?」歸鳳的聲音氣若遊絲,歸雲暗想不好,她本就有些痴性,這回又不知淋了多久的雨,看情形必是受了風寒。歸雲費勁地托住歸鳳走,邊查看有無黃包車或者出租汽車。「我曉得你,你存心趁大風大雨跑來淋這雨,病了也就有理由不唱了,也就有法子不唱了,是不是?你這樣逼著你自己幹什麼?」歸鳳伏在歸雲肩頭「嗚嗚」地哭,繼而要嚎啕大哭,聲音卻乾澀,發將不出來。

她擁有得很少,保護她的所有的方法卻蠢笨歸雲低聲哄她:「現在時機不好,我們不唱了,等日本人走了,我們再唱,不好嗎?非要逼得自己這樣緊,弄得自己這樣慘。」歸鳳叫:「你曉得我,你又不曉得我。除了唱戲,我還能幹什麼?我還怎麼活?可我又不能丟展風的人。」歸雲把持好傘,挽好歸鳳,在漫天黑地的雨夜裡艱難前進。沒有出租汽車,也沒有黃包車,她費盡了自己的力氣抓著歸鳳走。要把她帶出雨幕。「歸鳳,再難的日子你也熬過去,這一陣,摒牢這口氣,我們一起走出去。」

一起走出去。歸鳳激靈了一下。歸雲又說:「展風他們回來,我們把一個完整的家交還給他們。」歸鳳的腳步實了,握著歸雲膀子的手也緊了。「唱戲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們要——一起,好好活下去。」歸鳳和歸雲手挽手一起走,滿面風雨不再顧慮。回到卓家,歸鳳已然撐不住,昏睡過去。卓太太和慶姑手忙腳亂請了大夫來看,確診染上風寒,大燒三天。歸雲在第二天就去寶蟾戲院代歸鳳辭工。袁經理正巧在,聽了原委,滿面不滿,並不允准,只衝歸雲叫:「這位角兒可真難捧,當年抹挲了臉貼了姓方的,這回倒是軟弱起來。真不知是真刁鑽還是假弱不禁風?」一手拿出歸鳳的合同,「白紙黑字寫得清爽,哪能隨便毀約?」歸雲有怒,沉聲道:「袁經理,您也知道歸鳳性子弱,經不住嚇,這回沒出人命已是萬幸,如果歸鳳有個三長兩短,那些戲迷和記者會怎麼看?」「你算是威脅我怎地?」袁經理斜眼看她。歸雲一句句把話說的清楚:「我們小門小戶不過想要太平過日子,什麼富貴名聲的,我們也夠不上。但如果迫得我們吃不下飯,豁出去不過賤命一條。反正早就算家破人亡,下去一起圖個團聚也沒什麼不好!」說完,冷冷一笑,對袁經理再道:「袁經理這樣為難歸鳳又何必,您又不是只有戲院一項產業。」末了,她也不拿合同,徑自回頭走了。過得兩日,雁飛將歸鳳的合同送來卓家,攜了些禮物來探歸鳳。歸鳳仍氣息奄奄昏睡在床,看得雁飛嘆息不止。「真是傻,如果他們真要迫她,豈是淋個雨弄個病能逃脫的?」「難道不是?」歸雲驚問。雁飛搖頭:「我打探清楚了,這回還真不關袁經理什麼事。原是一撥在戲園子混的地痞流氓,聽說有人冒充七十六號的特務往女明星周璇家敲詐得了手的這宗好事來如法炮製。」

「可恨這起趁火打劫的東西!」歸雲怒道。「袁經理現在的心思都在給日本人拉皮條賣好上,哪裡有空管這等閑事。歸鳳這些不合作的刺兒頭只消不被日本人點名去文藝合演,一般他也不多理會。你上回噎得他不輕,他倒是想過要找你的茬。」雁飛笑笑。「你給擺平了?」歸雲問她。雁飛但笑不語,半晌只說:「也虧了你家卓記者搞得那些和租界頭頭們合影的照片,我不過唬他一唬。他一向是保身價的人。」「我只氣不過他那號人,狗仗人勢,專欺負中國人。」歸雲口齒之間,仍無法釋懷。

雁飛卻板一板臉:「往後少在這些得勢的人前逞強。」「我明白,會有分寸的。」歸雲忽有一事想起來,她拉近雁飛說:「近兩個月我給『橋廈』送餐,收回來的碗碟里有古怪。」雁飛問:「怎麼說?」歸雲用手比了比:「我送的餐有吐司麵包,好幾次了,收回來的碗里有剩下沒吃的麵包,總成一個缺條邊的三角形。」雁飛思索半天,並不能得些要領。過得幾天,歸雲收回來的碗碟中仍有這樣形狀的麵包殘留。她始終弄不明白,只想,可能是蒙娜體會到了她們的苦心,用這個法子來給她們訊息。她也便更賣力去做這些事,還將「粵雅樓」的管事和「橋廈」的門房軍總等關係打點好,有時會送些格外好的菜式。卓太太和老范一起找了離飯莊不甚遠但又算偏僻的肇家浜附近找到一間在「八一三」期間就停產的荒廢廠房,通了些路子經了些周折,借來一小塊空地,清理乾淨準備做加工用的廠房。

歸雲見卓太太年紀一把還四處奔波,心裡很痛,自責:「媽,要你勞煩這些瑣碎,我著實不該。」卓太太笑著,揮手:「總不能所有擔子都給你。」又想起歸雲小產的傷痛,「先前都是我放手什麼都讓你做,才讓你身子——往後咱們娘倆分擔著來。我總要把媳婦照顧好,等卓陽回來好交還給他,那時再享清福也不遲。」歸雲也笑了。這是她們共同的甜蜜的渴盼。卓太太見她手未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