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六、朝起夕落

無數顆星辰在眼前跳躍,被一聲響雷打散。歸雲站著扶著床欖不動,她動不了,整個人僵直,體內有股洶湧的熱流正在流失。她尚不知曉,卻在失去,此刻知曉,卻挽留不住。她唯一的反應是按住了小腹,恍惚之間,看到的是卓陽登上火車遠走的身影,他向她在招手,她想要追他的火車,可是追不動了。再恍惚,卻是火紅的蝴蝶在春風間飛舞,只是遠了,也滅了。

「卓陽!」歸雲倒在床上,在冰冷的冬天汗流浹背。卓太太大驚,擰亮了電燈。她看到了細細的血跡流到歸雲的小腿上,她捂著嘴奔到歸雲的身邊,但來不及扶住歸雲傾倒的身子。軟軟倒卧下去那刻,觸身卻溫暖。歸雲卻知道,這不是卓陽溫暖的懷抱。

她想睡了,可耳邊卻很嘈雜,有人們慌亂的腳步聲。瑟瑟寒風吹到她身上,她瑟縮了下。好多年以前,她最怕冬季的風,滾地龍的冬天不能熬,她伏在爹的懷抱里。小雁來了,小雁會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她比她年紀大,又比她高一點,能抱緊她,她的身體溫軟而暖香,是童年裡的依靠。小雁走了,搖著手對她說再會,她要抓住她的手,可另一隻寬厚的手掌牽住了她。哦!也像爹的手一樣溫暖。杜班主的笑容總是那麼和藹,雖然她害怕他嚴厲起來的面容。「以後你就叫杜歸雲。」他遞了一顆巧克力給她。巧克力是甜的,還沒有在口中融化,已然不見了杜班主。她只看到一個小小的昂然的身影,挎著小書包,戴著學生帽,穿一套筆挺的黑色的學生裝。「我多想從小就伴著你,讓你少吃些苦。」男孩轉過頭來,濃眉揚起,陽光照了過來。

她追過去:「卓陽,卓陽,我們的寶寶沒了。」男孩的身影被打散,她又什麼都抓不到。只聽到「嚶嚶」的哭泣。是誰?哭得這麼傷心。歸雲掙扎著要睜開眼。卓太太拿著毛巾為她擦汗。她的手真是溫暖,是記憶深處母親的溫暖。歸雲又安心地閉上雙眼。

她在哭嗎?她在自責嗎?「好孩子,是我疏忽了。沒有想到你和卓陽都做了幾個月夫妻這層,沒把你的身子當回事。我對不起漢書,對不起卓陽。」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有淚沾濕了她的手指。「小雲。」是這麼清而遠的聲音,附在她的耳邊說的,「你太累了,好好睡兩天。」

她睡了多久?又是誰?是雁飛?歸雲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小腹上。她輕輕吁了口氣,淚從眼角流下。我的孩子。她想。她想她的孩子。歸雲醒來的時候,卓太太告訴她,她懷了兩個月的孩子沒了。她來不及哭泣,因為卓太太和慶姑每天都到病房裡照顧她,她們每日輪流熬了雞湯魚湯送來,要看著她喝完方能安心。她們還搶著陪夜,但被歸雲制止了。這兩個身邊沒有兒子的母親,似在幾天中將全部母愛傾注在她一人身上。

歸雲第一次有被人嬌寵的安逸,她不好意思多顯露自己的虛弱和傷心,只能在無人的時候捂著小腹發獃。她差點成為母親,孕育了卓陽的孩子,但她卻是一個粗心的母親,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心裡恨不能讓自己痛死。還有別的傷痛在。歸雲問了慶姑關於小蝶的事。慶姑告訴歸雲小蝶已經下葬,是在龍華火葬場火化,葬去了浦東——小蝶的老家。慶姑嘆道:「小蝶沒有過了那道坎,這孩子命苦,好在陸明堅持給了她名分,也算在那邊有名有份了。」歸雲露出一絲苦澀的笑:「這也許是小蝶最好的結局。」歸鳳把小蝶的遺物帶給歸雲,是歸雲婚禮當天的大合照。她說:「小蝶走的時候很安詳,她說她這輩子做了一次最美的伴娘,就能把以前的罪孽都抵銷了。」「這哪裡是她的罪孽?」歸雲撫著照片,上面的每個人都在笑,連不愛笑的向抒磊和雁飛都在笑。不過幾個月,裡面的人走了兩個死了兩個。她的孩子也沒了。生死無常,命運如波。歸鳳道:「打小你就當你自己是鐵人,什麼事都存得都忍得,可你得多顧著自己一點呀!」

「歸鳳——」歸雲哽咽。善良的歸鳳,原來這樣了解她的歸鳳。她小產後第一次在人前欲流淚。但是,忍了。她說:「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關,我沒事。」又捂住了小腹,「只是對不起這個孩子,是我什麼都不懂,沒有好好照顧他。」「日子還長呢!」歸鳳抱緊她說。日子的確還長,歸雲的傷心還磨不碎。但卓陽的第一封家書到了她的面前。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卓陽還寫了兩封,一封給母親一封給歸雲。歸雲站在玉蘭樹下,拆開了信。卓陽寫了自己的行程,原來信是從北平寄的,寄信的當晚他就要跟著部隊去張家口。他一向不避諱自己的情辭,在信中也表露無疑,意態纏綿,看得歸雲幾度恍惚,好像卓陽就站在自己的身邊,摩挲著自己的鬢角。思念來得波濤洶湧。只卓陽最後一行小字,又將她看怔了。「我時常有所覺,我是否已有成為父親的資格?雲,企盼你給我一個好消息。」

他亦有所覺,只她恍恍未覺。咬碎銀牙,恨透了自己。「你要告訴他?」雁飛已站在她的身邊,她也看到信。歸雲手裡執著信,想了很久。很艱難很艱難去回覆卓陽的最後一句話。她用和卓陽同樣的字體來寫:「陽,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又補充了一句:「我弄丟了我們的琴。」突然壓抑不了,她伏在案上大哭一場。歸雲給卓陽的回信寫了一個下午,最後狠了心,將末角的那行字抹去。在這種天氣,總有莫名的寒風吹進來,她覺得遍體生涼,更顯伶仃了。她將想法向卓太太一說,也不欲卓太太對卓陽有所透露,卓太太只得嘆道:「你想得周全,我曉得你的苦。」執手相看凝咽,她們相依為命。歸雲暗暗生了愁和恨,卻不知該恨誰。她的人生總是如此,每到有了些什麼,卻又失了去。她看著卓陽和自己的結婚照發獃,背景山水迢迢,人也終於山水迢迢。她想她原來是習慣伶仃的,故才有了這麼些勇氣放了他走,那許多風險和擔心也只能狠狠壓到心底儲存起來。冬風真的已卷不出一片落葉,空虛地呼嘯在桶長的弄堂里。空虛的也不僅僅是這季冬。

又有人來敲門,娘姨跑去開門,進來的是抱著江江的雁飛。「江江很想你。」雁飛走近她,想給她擁抱,可惜懷裡還有孩子。歸雲接過了孩子,許是眼紅紅得怕人,江江一見她這樣噘了噘嘴,雙眼骨碌碌直轉,打個哈欠,竟然朝她笑起來。小小的手拍在她的面上,歸雲的心,驀地一暖。雁飛的手得了空,把補品悉數放在桌上。「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失敗?」歸雲輕問。「怎能怪你?你能捱著沒倒下就已經很不錯了。」雁飛道,「你這樣子,讓我恨那個留下你一走了之的卓記者。」歸雲將江江抱摟得緊緊的,苦笑:「當我感覺孩子正離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好想他,想他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我想——他留給我最寶貴的我也要失去了。那時候真是痛苦地想立時跟著孩子去了。」「既然放了他走,這苦也只能自己咽了下去。」咽下去。她望著她,她望著她。人海孤鴻里,她們最初的相遇就是孑然一身,多少苦痛都得自己吞。如今,依然,不覺都惻然。

雁飛惆悵地離開了霞飛坊,她將江江送回了慶姑處,又要開始去上班。周而復始,她擺脫不了的百樂之門。不過抹挲臉,還是那姿態,裊娜地踏進那佛光照不進的門。

她嬌媚的姿態是這個戰場上最有力的武器,走進猶如陰陽界一般混沌的舞場,她想,至少她的江江離開這裡很遠。聚光燈打來,她依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綺麗佳人」喬綺站在她的下首,袁經理站在她的身邊。「今天的舞會皇后是我們永不凋落的白牡丹!」幕褶層層,墜下顫動的流蘇,將艷裝的女郎隆重推出。「阿姐,你永遠能獨佔鰲頭。」喬綺在旁冒了這句話出來。雁飛頭也不回,從幕褶中款款走出。她出來了就不會輕易回頭。喬綺的醋意更是耳邊的清風,她的眼前只有那副十字架。她的眼前還看見了那許多熟悉的人。四十多歲了,穿好軍服佩好軍功章,八字鬍含著殺氣,剃著青頭皮,永遠趾高氣昂。此時也在台下,抬著頭看她。她的目光沉沉過去,他得意地抽動了唇角。他的人來找她,也是她認得的。王少全說:「謝小姐,長谷川大佐很想同你跳支舞。」她笑得花枝亂顫:「小阿弟,當年你老子約我跳舞的時候還是親自來請的呢!」

他的臉皮青了,她已飄然而去。美妙的探戈舞曲輕快地響起來,燈光搖曳,她和舞伴跳得妖冶。射燈亂閃,她的眼中,其實只看到一副十字架。也看到憋不住的人,緩步向她走近。她等著。只是在那之前,她被人拉離了精心布置的現場。

「王亞飛!」她低叫。藤田智也堵她在角落裡,問:「長崎或歐洲,去不去?」雁飛抬起的下頦,駭意地:「我們不是早有默契嗎?你又發了什麼瘋?」

他吻她的額:「找一個田園,造一棟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庸碌過完今生。」

她抓過他的手,摟住他的腰:「來,我們跳舞。」又回到靡麗中心。他無可奈何,由她牽著鼻子走,只聽她在他的懷裡輕輕唱了一支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只見她笑臉迎誰知她內心苦悶夜生活都為了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曉色朦朧倦眼惺忪大家歸去心靈兒隨著轉動的車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