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五、一季蕭瑟秋風起

歸雲失魂又失心,心底的某處終於崩塌。可還要強自鎮定,強自堅強,去杜家。

杜家的客堂間里坐了三個女人,雁飛、歸鳳、慶姑。慶姑正搖著撥浪鼓逗雁飛懷裡的江江,道:「江江是歸雲的乾女兒,也是我的干外孫女,你放心吧,我會帶好的。」歸雲驚疑不定地看向雁飛。雁飛笑道:「以後要煩杜媽媽了。」慶姑向歸雲點點頭,嘆氣,忽流了淚:「歸鳳回來了,你也來了,我就曉得你們心裡緊掛住我。該來的來,要走的走,啥都不能勉強。我想通了,這輩子也不得不這樣過——」她的心底終還有辛酸,一時難禁。歸雲還是看向雁飛,雁飛只是安慰地朝慶姑笑。慶姑拉住了歸鳳的手,道:「外邊兵荒馬亂,你還是回家來的好。只剩咱們娘仨,咱們得一道好好過。」歸鳳哽咽,叫了一聲「娘」。又回到最初,回到有她一份的家。只是歸雲心底有疑,又拉了雁飛到角落,問:「昨晚上你用了什麼法子安撫了我娘?」

「痛陳利弊,讓她積極面對現實。」「那你呢?」歸雲直問。雁飛坦陳笑道:「我本是想入點股到你店裡,好安置孩子,只是歇頓了這麼些日子,好多積蓄都用得七七八八,恐怕還得重新積累一筆款子。」「所以?」「我對老太太說,我恐怕得重操舊業一陣。」 「你必然讓她相信不是原先那樣,可是你——」歸雲被雁飛打斷:「我們都要知曉利弊,積極面對現實。」她的眼中有詭異而堅決的光,道:「人天生適合怎樣的生活是定數,要我真的洗心革面,太難。每月沒了千把大元入賬,我可怎麼活?」見歸雲欲說,又搶道:「我不能靠你一輩子,我也得給江江留些什麼下來。」歸雲突然失了所有的銳氣,雙目黯淡:「其實你們都不是很需要我。」雁飛摟住她的雙肩。「我們需要你的愛。那就夠了。」「可你要離我遠去!我卻無法阻止。」「所以你懂我,知道阻不住我。我不會走遠。小時候你就說過,如果你死了就變成小鬼在我身邊保護我。我也一樣。」雁飛說,「回到原來的世界,我依然是我。」歸雲的淚汩汩流出,真如江河奔涌。「你知道最最痛苦的是我明明知道你們的選擇會有怎樣的結果,可我卻阻止不了。」

「這是你的體貼。」「我真恨我的體貼。」雁飛為她擦乾淚:「你看老人多好,有個新生命就有希望。」歸雲捏住雁飛的膀子,捏得她幾乎生了疼:「你還有沒有希望?」雁飛只是說:「你是知道我的。」雁飛從杜家搬走的時候,沒有帶走江江。慶姑倒是頗捨不得,直不斷囑咐:「外頭風大雨急,攢夠了錢要及時脫身,萬萬不要再留戀江湖。」像是母親交代女兒。雁飛則笑道:「多謝杜媽媽解我的後顧之憂,這份大恩我不知如何來報。」

「我很歡喜江江的。」慶姑抱起了江江來送雁飛。雁飛香一香江江的面龐,小小孩子已經三四個月大,唇紅齒白。她流連著雁飛的吻,雁飛狠心遠離,她就「哇哇」大哭起來。慶姑少不得抱著哄一陣。雁飛強裝聽不見,她握住歸雲的手:「從此你挑你的擔子,我有我的任務。我們都要做得最好。」「雁飛,不管如何,你都要保重。我和江江等你回來。」雁飛不忘裴向陽:「小向陽也要託付你了。」「我婆婆願意帶他,往後就住霞飛坊,你放心。」但是歸雲放不了心,她的焦慮和憂心拗不過雁飛的決絕,只得送她到門口,看著她離去。

再迎向歸來的歸鳳。歸鳳和雁飛在門口打了一個招呼,擦肩而過,只是雁飛不回頭直往前走,歸鳳卻停駐腳步,怔怔看著她的背影。「你不留她?」她問歸雲。「從來沒有誰能留住小雁。」歸雲說。慶姑已經站在家門口抱著江江迎接她們。「快快回來,外頭越來越亂,讓他們男人去搞吧!咱們過好咱們的日子,已經算對得起他們了。」歸云云開霧散般起了一朵微笑。這個家,散了聚,聚了又離,維持至今,仍算安穩,已是萬幸。歸鳳和慶姑都算經歷了各樣悲歡離合的苦楚,如今都這般想得開,一切困難又能算什麼?歸雲的酸苦甜都在心裡過了一遍,次日清晨起身,又開始她的人生。她去醫院探望小蝶,小蝶已有了垂危的跡象,話都說不動,只睜著漆黑明亮的眼睛望著她在這世間留戀的親人。歸雲在她耳邊絮絮說著話,回憶往昔,其實世道艱苦,往昔的快樂時光並不十分多。只是如今同小蝶一起回憶,才會覺得珍貴。末了,小蝶的眼角流下晶瑩的淚。歸雲沒有把自己的淚給她看。陸明守在病房外,枯坐在椅子上。歸雲已放了他的假,他就這樣日夜守著小蝶。他問歸云:「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後是不是真的化蝶了?」歸雲說:「不,以前班主說過,真正的祝英台安穩地嫁人了,梁山伯考取了功名做了好官。」

「如果能這樣倒好了。」陸明喃喃。「小蝶不會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的。」「我也不想——」歸雲想,他是那麼愛她。在這樣飄零亂世,愈加地愛,用了生命去愛。歸雲回到店裡。老范正同兩個夥計往獨輪車上裝貨。他指揮妥當,對歸雲說:「最近總有飯館來咱們這批量進餡料坯子,可忙壞了我。」「飯館?」歸雲問他。「都是幾家大的,生意都算不錯,所以進的量也大。我同菜販子講了價,每斤又便宜出三四毛,這些賺頭倒是真的很足。只可惜每日幫他們做這些坯子餡料,店裡有的生意卻真是應付不來了。」

歸雲立刻給老范倒了杯水,又感激又內疚:「讓您多勞了。」老范推讓:「小卓太太,你老客氣就是你的不對了。」歸雲笑:「是應該的,我仰仗了你。」便又仔細問了這情形。原來時下局勢不穩,大飯店裡的廚師辭工回家鄉逃去後方的多,廚房人手總緊張,許多費人手的東西來不及做,就來同「老范飯莊」這樣做半成品的鋪子進貨。老范計算了下,道:「店裡固然趕這筆單子加了點來做,費了工人費,最後倒是也沒虧,還比前幾月小賺了一筆。」歸雲聽得很上心,心裡起了些念頭,當下就跟著老范一起去送了貨,並認得了飯店的主事。

她在言語間問得很仔細,主事的也看出門道,暗示:「如果有專門的人給我們做這些,那是再好沒有,店裡的確缺人的很。但我們是老字號,可不能砸招牌的。」回家路上,歸雲對老范說:「是不是該出點錢打通這個關節做長久生意?」

老范贊同:「我也聽出這麼點意思來。」兩人一合計,均覺得可行,不過次日就為那主事的送了些禮品,便順利和飯店簽了長約。如此一來,又簽了兩家飯店做點心坯子和餡料的長期供應。老范又同歸雲一起在新雅粵菜館請了幾個常常合作的菜販子吃飯,便把優惠價格也講定了。老范很是佩服歸雲的眼光,但又擔心:「店裡怎麼辦?」歸雲早想好了,說:「如今堂吃未必穩定了,咱們將廚房擴大,專心做好半成品。店堂減小面積,省一些服務的人工。」老范點點頭,但問:「一半加工一半營業,這樣好嗎?」「我還是想留著堂吃的生意。」歸雲輕輕說。她不想就此關店專做加工的營生,每每看到店堂里卓陽留下的菜單,思念就來得無盡而洶湧。這店也是卓陽留給她的,她想要支撐一個圓滿,等他回來。但日子總是這樣艱難,就算是繁華的霞飛路附近,仍有朱門外的窮困而無依的人們在彷徨。在歸雲這裡,他們總能得到一些廉價的食物。歸雲想,還有另外一些人十分需要她,她很滿足。蒙娜常常會來小憩,有時還帶了朋友來。她最新辦公的地點離「老范餛飩」頗近,歸雲也常給他們送去點心,友誼日深,歸雲願意做仍在鬥爭著的他們的驛站。蒙娜一來就咋咋呼呼叫:「餓死我了,我要熱乎乎的小餛飩。」歸雲先為蒙娜沖調了杯咖啡,卓家的生活也是帶點西式習慣的,歸雲跟著卓太太也學會做一些西式飲料和點心,也會為她丈夫的西洋朋友準備好這份心意。蒙娜狼吞虎咽地吃,邊同歸雲聊天:「我的兄長調回國了。」歸雲遞了帕子給她擦嘴:「你也該回去的,這裡太不安全了。」蒙娜搖搖頭:「這裡有我的工作,我不放棄。」歸雲想,其實她同卓陽,還是很相像的。蒙娜的停留也是匆匆的,用完了餐喝完了咖啡,和歸雲親吻告別。她喜歡歸雲,就和她親吻,這個中國女子身上有種她所沒有遇到過的恬靜氣質。所以陽才會愛她。她想。但她也來不及多想,因她尚有好多工作。蒙娜來到邁爾西愛路上的一棟花園洋房,這棟洋房原本屬於棉紡大亨王啟德,如今被他的兒子低價拍賣給了滬上一家銀行的總經理。她親自參加過那次拍賣會,拍賣父親遺產的不肖子還能穿黑色薄花呢印條西裝,架一副秀琅架的眼鏡,沒有落魄像,將祖業賣得心安理得。同去的中國記者說:「這就是典型的敗家子,富不過三代,老子積累的那點資本都被兒子頃刻間敗光。」蒙娜說:「如沒有足夠金錢度日,變賣了家產又如何?我國通常可申請破產。」

她和中國記者的意見不統一,她想她並不了解中國人,她一直努力嘗試去多多了解中國人。

如今再來這間洋房,同樣是參加拍賣會。這裡的新主人喜好收集古董,尤其喜歡收集紫砂茶壺。蒙娜在城隍廟買過一把贗品,後來被卓陽辨別出,她便在一次採訪中,尋到這位行家,自他那裡學到不少中國紫砂茶壺的門道。

但是今天這位行家遇到了莫大的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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