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四、留取丹心照汗青

光陰如水,似箭,渡過去,是像寒冰的。歸雲知道自己要勉勵去走,她想珍惜好每寸時間,卻始終無法對卓陽說一句挽留的話。她和卓太太同心協力要照顧好離別前的卓陽,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

「你們把我當肥豬養!」卓陽玩笑。卓太太和歸雲不笑,她們雖不笑,倒是也不哭了。深秋即將來臨,冷涼日漸刺骨,逼迫每個人都去做出選擇。國與家,太艱難了,這是一條茫茫不見頭的路。歸雲覺得自己也是一腳踏上去,就像展風說的,沒有法子回頭。她一力跟著卓陽走,但也不是「嫁雞隨雞」的妥協,只因這是她的愛情,她就負責到底。這樣一想,歸雲的心中多些暖氣。

卓陽的報社同事已陸續走了,只留了「真奇怪」三人同卓陽,他們是那日慘劇的目擊者,目擊之後,成了善後者。蒙娜趕在他們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餞別宴,他們一走,《朝報》就真的結束了,蒙娜的掩護工作也即將告終,不需要再做中國報紙的大洋旗。她另起了爐灶,竟又集合了一幫英美的新聞工作者重起爐灶,開始專做外文版的時政報刊,為原先同莫主編合作的白俄人士亞當夫在西愛咸斯路上秘密辦的國際電台提供英文新聞稿件。眾人都為蒙娜孤身上陣擔心,蒙娜倒是不懼的,說:「畢竟我是美國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樣?」說這話的時候,她帶著點桀驁。「國家強有多好!」卓陽輕嘆。歸雲端起酒杯,是她從沒有喝過的紅酒,紅色烈如火,早已燒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誠地讚賞地笑:「我敬你!」蒙娜和她碰杯,紅色液體隔杯碰撞,是個「人」字。握著杯子的手都充滿力量。兩個女人都笑了,蒙娜說:「我要親一下陽,作為吻別。」甄齊關三人尷尬,卓陽也變了色,都沒想到蒙娜大膽至此。可是歸雲坦然地笑了笑,她把卓陽推到跟前,說:「我做主,給你親。」

蒙娜作勢,要擁抱卓陽,卓陽往後退了退,說:「喂喂,別拿我當賭注開頑笑!」

蒙娜大笑:「瞧他,沒有你膽子大?」兩人都瞅著卓陽笑。歸雲同蒙娜幹掉了一瓶紅酒,卓陽以為歸雲會醉,但歸雲的酒量遠在卓陽的意料之外,只是紅了臉頰,有些微醺。卓陽知道紅酒後勁大,就先帶著歸雲要回去,蒙娜同卓陽道別,說:「我想你的選擇是正確的。」他們擁抱,是告別的擁抱。卓陽囑咐蒙娜:「你們兩個自上海要互相照應。」

蒙娜點頭,碧藍的眼,忽而如潮漲般濕潤。出了西菜社,歸雲受了冷風一吹,醺醉去了些,她甩脫卓陽的手,在深夜的馬路上激奮地跑了幾步,大口喘了氣又深深呼吸。「卓陽,有時候我跑不過你,有時候我比快。」她轉頭,回憶浮上來,「小時候我也給了那個告地狀的姐姐三塊大洋。你知道嗎?那是我當時僅有的財產。」卓陽跑上來牽住她的手:「還逞強,我看定是醉了。」歸雲伏在他的胸前:「現在你是我僅有的財產,我要把你給交出去了。」

他的胸膛震動了一下,她抬起頭,倔強地瞅著他:「我不會比蒙娜差勁,這個時候,中國人更不能差勁。」他能看見她秋波盈盈,專註地注視他,似要把他的模樣刻進心底,存放生生世世。

「你就是這樣不願認輸。」她「吃吃」地笑:「你說,當年我可沒輸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卓陽已經吻住了她的笑顏,一閃身躲進梧桐後的弄堂轉角的無人處。對住她唇,深深深深吻下去。歸雲趁著酒意,伸出手臂勾緊他的脖子,只有這時候,她不用放開他。這一夜,是卓陽攬著歸雲散步回家,將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馬路仔細走個遍。他們甚至去了小時候初次見面的外灘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記憶久遠,都記不住到底是哪一條。卓陽和歸雲的記憶又有出入,兩人記著相反方向的兩條弄堂。歸雲扯著他的袖子嬌嗔爭了番,卓陽便存心做小伏地哄著她。只末了,歸雲忽悠悠一嘆:「當年那告地狀的姐姐不知後來如何了。」「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當日那女子那般凄慘景象出現在街頭,中國才能得來真正光明。」

月亮將卓陽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歸雲看著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牽手,一起回家。

次日一早,卓陽送歸雲去飯莊,又折回了家,到卓漢書的書房裡將書架頂層一排書籍後的一卷捲軸抽了出來。卓太太見狀,趕忙過來問他:「你翻出這個幹嘛?」卓陽將捲軸上的灰塵擦拭乾凈。「爸爸將家裡許多藏品都藏好了,但唯獨留下這個。我想,我明白他意思了。」

卓太太堵住卓陽:「你勿瞎來,我們不必多管別人家的事,尤其是那種人。」

「媽,我相信爸爸,讓我代爸爸辦完這件事。」卓陽執意,扶著母親坐下,「我原也不想管。經過這些時日,想起爸爸生前種種,許多事情我想透了。我想爸爸會高興的。」

他固執地站著。卓太太只搖頭:「罷了。我自來從著你們父子二人,你都這樣說,我還好怎麼說?你們父子連心,到底是一個路子上的人。」長嘆一聲,「你去吧!」卓陽找了塊綢布將捲軸包好,又從書架深處拿出了紅紙包好的一卷布包,用手掂了掂,塞進衣兜里出了門。他先去了四馬路的樂也逍遙樓。堂倌殷勤上來招呼,他塞給堂倌幾個銅板,說找一位高個子的王先生,並把外貌特徵大致形容了一遍。堂倌很伶俐,領著他上二樓的包廂,在一間包廂門前停下,門上掛著八寶門牌,鐫刻「浮生」二字,八寶只得一寶,「浮生」之下全部是浮雲。

卓陽謝了堂倌,敲敲門,不待裡頭人答應便推門而入。房裡煙氣蒸騰,陳設簡單,一條睡榻上躺著蕭條的人,舉著煙槍吞雲吐霧。滿臉都是灰氣,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沒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賴地順著煙槍的方向不知望向哪個方向。

卓陽叫了一聲:「師兄。」藤田智也放下煙槍,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複了些神采,還有疑惑:「卓陽?」瞬間整肅神情,伸手邀請,「請坐。」說完才發覺這小小包廂內除了睡榻別無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佔著。

卓陽只好站著。藤田智也忽然極無奈地笑了:「如果你現在上來揍我,我必定不堪一擊。」

卓陽也笑了:「我不打不堪一擊的敵人。今天我來是請我的師兄看一件東西。」

藤田智也將煙槍放在榻上的短几上,半坐起身,他已經看到了卓陽胳膊下夾的捲軸。

「《朝日新聞》上說日本的天皇得到夢寐以求的《思故賦》,齋戒三天以示虔誠。就在那三天,重慶還在受著大轟炸,死傷無數。」卓陽將捲軸放在了榻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幅《思故賦》,報紙上說這卷賦上煌煌千言,希望中國和日本攜手交好,永結兄弟之邦,便是佛光普照的大治。日本的記者認為你們的聖戰是符合大師對『大治』的嚮往。」藤田智也渴慕地望著他手裡的捲軸,伸出手,微震,他想要將捲軸外面的布揭開,只是又退縮,不敢。「師兄,你對大師還是有幾分了解的。所以——」卓陽頓了一頓,「大師一定不會怪罪你草擬的內容。」他將布扯開,小心翼翼打開捲軸。捲軸很長,卓陽卷得很慢。一片雪白,還是一片雪白,雪白上零落的鮮紅或暗黑或深褐的印章,大大小小,各樣的形狀,記錄不同的年代,和不同人的人生。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被定格在這片雪白上,就像歷史畫卷上的落款陳漬,將雪白的篇章渲染得濃墨重彩。藤田智也低頭定神,痴痴看著那片卷不完的雪白,和令他驚嘆的款款章鑒。

直到最後,他瞪大了眼睛。竟然只有一個字。左邊雄渾有力,是蒼勁的山峰,風骨鮮明。右邊一勢伏低,力道勢微,及至最後一筆,本應乾淨利落,簡短收筆,然,寫他的人可能已近油盡燈枯,手腕收力不及又無後勁,只得將這筆寫得縹緲無力,綿延婉轉,似一彎山間流下的洶湧溪流,悠悠蕩蕩掙扎著要匯流入海,竟然在中途乾涸了。

它流不進海里,只是繚亂終了。「你知道為什麼千百年來,行內的人總相傳這幅字的收藏章鑒珍貴於賦的本身了吧!」卓陽完全打開了捲軸,長長的鋪滿了睡榻。藤田智也的手也終於觸上了這幅字,不敢稍用力氣,更怕褻瀆先賢。「但我可不這麼認為。」卓陽看到藤田智也的手指繼續顫抖,「這個字本身的含義珍貴於這上面所有的印章。」「我相信時至今日,所有的中國人和日本人都不如鑒真大師更懂這個字的含義。『思故』只不過是後人強安的名號罷了。」原來大師臨終只想到了一個字,紀念他的一生。藤田智也念了出來。「和。」這就是《思故賦》的全部內容。太意外、太震撼、也太——藤田智也模糊的眼前發了黑。鑒真大師如何在黑暗的世界裡寫出了這個字來總結他的一生,而他又如何在光明的世界裡看到這個字而恍如進入黑暗。

「老師,您如何看大和民族這個『和』字?」他記起來,他是曾經如此問過卓漢書的。

「當是——民主之大和,文化之大和,經濟之大和,各國民眾之大和。」卓漢書坦蕩地侃侃而談,「我之理解當如此。如能真這樣?實乃東亞之幸——」但終無言沉吟,後無下文。

也許後來當卓漢書無意中得到了鑒真大師的這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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