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三、人生固大夢

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圓,只是星辰睏倦。歸雲也睏倦,蜷住身體。她支撐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著雁飛,就像小時候雁飛守著她。

醫院的走廊空寂,這裡臨著黃浦江,浪濤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波濤一般無所依傍。環顧四周,心也空蕩。心懸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攬入溫暖之中。「我回來了。」卓陽的體溫使她溫暖起來,她能在他懷中尋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陽,你不要走。」

「我不走。」「永遠也不要走。」他沉默。她在他的懷中嘆息,他做不了的承諾,他就不做。他撫著她的發:「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時候,絕不讓你來辛苦。」

她抱緊了他,安心,入睡。這個世界很暖,她只怕會落空。猛一落空,驚醒過來。「卓陽!」卓陽笑嘻嘻站在她眼前:「瞧,是個可愛的女娃娃。」歸雲揉揉眼睛。卓陽手裡抱了一個蠟燭包,小心俯身下來給她看。初來人世的小嬰兒太小太小,閉著眼睛,五官沒長開,看不出像誰。歸雲小心翼翼從卓陽手中將嬰兒抱過來。嬰兒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無牙的小嘴蠕動了一下,十分可愛。「產婦說,要麻煩你們給嬰兒起個名字好讓我們作登記。」卓陽身後站了一位護士,她又說,「產婦說孩子姓卓。」卓陽和歸雲都一愣。雁飛拋了一切,竟讓孩子姓卓。歸雲驚疑不定看孩子,這個父不詳的嬰孩,藏了雁飛的多少秘密?她又看向卓陽,請他拿主意。卓陽爽然一笑,並不拘節,慨然應允:「就姓卓吧!」他見窗外明月浩然,又聽曉風習習,江濤陣陣,再說:「叫曉江,『曉風』的『曉』,『黃浦江』的『江』。這就像上海女孩了。」

歸雲點點頭,低頭看嬰兒,卓陽伸手過來逗她,嬰兒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拇指,不肯放。新生命也依賴強壯的倚靠。「叫卓曉江。」歸雲笑著對護士說。她將卓曉江抱起來,進病房去看雁飛。雁飛正虛弱,可精神不錯,見歸雲進來,問:「叫什麼名字?」歸雲將孩子放在她身邊:「卓曉江,『曉風』的『曉』,『黃浦江』的『江』。」

雁飛只是疲憊地微笑:「謝謝卓記者給她取了好名字。」「她很乖,都不哭。」歸雲引著雁飛看孩子,但雁飛不看。「你歡喜她就好。」歸雲只好抬頭看雁飛。她笑著,臉上平靜無瀾,連淺淺的愁和初為人母的喜悅都沒有。歸雲握了她的手,手冰涼。她很想問她向抒磊的事,全部疑問到了嘴邊,又全部壓下去。雁飛淡淡地說:「我命薄,不能薄了孩子,擅自做主讓這孩子姓了卓。跟著我這樣的出身,不如落根在你們書香門第的卓家,讓我女兒高攀一次。」話是徹骨的辛酸,語氣是坦白的清淡。歸雲緊緊握了她的手,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握到。

嬰兒輕輕蠕動著小嘴。歸雲忍不住又抱起嬰兒,小小嬰兒在她懷裡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她將臉頰碰在嬰兒細嫩的臉頰上,莫名感動。「這孩子一在我懷裡就哭天哭地,在你懷裡倒是睡得舒服。」雁飛苦笑,「她攤上我這麼個母親多不幸。生在這樣的關口,也是她的命。」「小雁——」雁飛似是睡著了。中秋之後,簾卷西風,秋真的到了。慶姑親自去了醫院照顧雁飛,這讓歸雲和展風都很意外。只是雁飛同慶姑絮絮而談的時候,歸雲才曉得中秋當夜,慶姑是將雁飛當成了心腹敘話留宿,結了這段緣。慶姑管不住展風,但心裡有了新的牽掛,也有好好生活的念頭。她乾脆就拋了些執念,竟然通情達理起來。照看雁飛的時候十分落力,又格外喜歡嬰兒,做主取了小名叫「江江」。雁飛卻一直神魂失落的樣子,什麼都不太放在心上似的。江江哭也好,餓也好,尿了也好,她一概不管。連探望過雁飛幾回的卓太太都暗中嘀咕:「雁飛這是怎麼了?倒是對孩子不甚上心。」但慶姑只當雁飛是傷了精神和傷了身的。只有歸雲心中的擔憂愈來愈多。雁飛的身體恢複得很快,月子里就要下床,有時獨自一人就走到醫院的花園裡出神,嚇壞了歸雲,慶姑也嚴厲管住了她。可越不能自由,雁飛越低落。她不想再等,心裡有千百隻爪子在撓,在催她。

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她趁著慶姑同歸雲都離開的時候,出了醫院。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她望著天空走了會神。向抒磊曾經無緣無故感嘆過:「天空黑得連條縫都沒有。」今晚的天空,既沒有月亮又沒有星星,真像向抒磊說的黑得連條縫都沒有。

沒有縫就找不到逃出去的空隙,他們都在黑暗裡,找不到縫。雁飛叫了黃包車,往外白渡橋方向去。到了外白渡橋得下車,橋的北面有日本憲兵站崗,過橋的中國人外國人都得向憲兵鞠躬方可通行。她正要過橋,有兩個從浦江飯店出來的洋人走過來,他們喝高了,搖搖晃晃神氣活現,到了日本憲兵面前並不鞠躬,還取笑了一陣。當下被日本憲兵劈頭蓋腦用槍托子打下來,這兩位洋人顯是慣在上海灘上享福的,一點格鬥技能都沒有,只有挨揍的份。只捱幾下,白白的麵皮上就開了醬油鋪子,藍眼睛裡有了驚恐,酒也醒了大半,慌忙點頭哈腰,連跑帶爬地走了。旁觀的中國人心中具不是滋味。原來真是誰凶算誰狠,這等在中國地頭作威作福慣的洋人也怕兇狠的日本人,想著心中都酸澀恥辱。雁飛也向才因揍了洋人而趾高氣昂的日本憲兵彎了彎腰,順著蘇州河,一路到了日軍司令部宿舍樓前的馬路旁。這裡來來往往大多著和服木屐的男女,也有穿日本軍服的男人摟著穿旗袍的女人。乍看去,疑似是他鄉。只有天上起的一勾下弦月是真切,赤金色的,沉沉把無縫的天空勾破,終是亮了些光。雁飛對宿舍樓門前的站崗士兵露出一個嫵媚的微笑:「我找藤田智也少佐,我們約好的。」

日本兵打量了雁飛幾下,她衣著樸素,表情輕佻,有歡場的痕迹。他聽的懂中國話,也聽的懂雁飛話里的勾當,他的上司們時常會找這些樂子來耍。他不敢怠慢,轉身向門房囑咐幾聲,再道:「稍等。」雁飛便等著。藤田智也今天沒有去福州路的鴉片館,他被藤田中將安排去參加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會議。

「英美對租界的管理在不久的將來會由我們接手,工部局的警務處、火政處、工務處、衛生處、教育處都將是你等實習的地方。」他將要被派去工部局的教育處。藤田中將有他的打算,他自認比許多武官更高瞻遠矚。藤田智也是一天天管不住捉不準了,他對戰場素來消極,劍道和槍法都粗陋,如果強押著去前線,面對那些越來越不要命的中國兵,恐怕只有殉國的份。但他卻又是家族唯一的繼承人,使自己不得不去為他籌劃,思考再三,決定人盡其才。

「我們需做好接手上海的準備,文化是其一。洋人總笑話我們東方人文化未開化,然我國文化精英足以令他們汗顏。」藤田智也卻無所謂,他的精神日漸麻痹,七情走了大半,茫茫不願去分辨清楚。在鴉片的薰香之間,他索然無味,原來自己真的一無所有,一無所為。他最近常常想起卓漢書,想起他曾經與他們父子談到芥川龍之介自盡之事的時候說的話。

「大師之文化期望在無力改變的社會現實前不過海市蜃樓一般不堪一擊,脫軌之現實令到他絕望。如此看透之人只得或大隱,或死隱。正如我國的王國維,殉的是自己的文化,而非其他。惟有這般才夠誠實對己。」他的父親他的老師,都誠實,他們不算一無所有,一無所為。但他們也錯了,他們信奉的文化卻是不誠實的。他在審閱胡蘭成等人的文章的時候就在迷惑,到底什麼是誠實?中國字日本字,顛來複去,文采斐然的思想本就能迥異,更能屈從。他算不算屈從?他又有沒有誠實的勇氣?藤田智也一直很想看看鑒真大師的那幅《思故賦》,他想,這位千年之前的大師才是生在一個好時代。實在想得太久,頭痛欲裂,他覺得自己更需要鴉片。門房給他掛來電話,口氣頗曖昧。他從來不會叫女人,此刻若有女人來找他,也只會是一個人。藤田智也匆匆趕了出去,連外套都尚未扣好。馬路上有日本人正需要培養的熙攘。中國小販在日軍司令部宿舍對面仍開了攤頭,點心、水果、雜貨,還有賣花的姑娘。都是由日本憲兵隊管著,他們不趕人,但是要收費。留在淪陷區的中國居民不得逃脫,仍需生活,只得硬著頭皮大了膽子做小營生,日本人也需這邊曾經死城一般的淪陷區恢複上海的風采來現給洋人看。一有生機,便要活下去,這裡的中國小生意人活躍起來。中國人的生命力極強,其實中國人的洞察力同樣極強,他們發現日本兵也有碩鼠習性,給些好處也能好商量,能好商量,就能掙扎活下去。

這裡形成了一個奇異的淪陷世界。藤田智也看到靠在陰暗綠粉的牆上的素淡身影,乳白的旗袍緞子外的開司米披肩裹了窄削的肩。她站在的那個小世界也是奇異的,將她與周圍的一切割離,像被遺棄的獨立的梅。她更是奇異,看身形似豐沛了些,可面容又如此憔悴,似梅在盛放之際微微枯萎。不管盛放還是枯萎,他望過去,只看到一個她。她的身邊有一位甜美的賣花姑娘,正向一個擁著中國女人的日本兵兜售茉莉花。日本兵色迷迷地笑,手下揩油。賣花姑娘也認了,或是習慣。雁飛漠然,似什麼都沒有瞧見。日本兵卻一眼又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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