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二、斷腸人在天涯

藤田智也流連鴉片館是近幾個月的事,是和若干同僚一道來了這四馬路的樂也逍遙樓。

「八仙橋的幾家貨色正,從英國直運,可惜都被我們炸了!」吞雲吐霧裡,也有嘆息。

藤田智也斜斜靠在睡榻上,鴉片館的留聲機里正放著靡靡的音,軟的,如他此刻的身體。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邊不見人影一個。」他留在一片寂寞的濃煙里。這樣的是違反了軍紀的。但這群日本軍官熬不住整年的征戰,乍來到比東京更絢麗繁華的上海,心就蠢動了,找的方兒四處耍了,尤其喜歡租界。誰都抵不住魔都上海的魔力。賭場舞廳跑馬場,還有洋涇浜旁的大世界,靜安寺對面的百樂門,是從不曾見過的市面。「有朝一日我們要在南京路上插上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旗幟。」把所有的白相玩意兒都收歸下來,就是這個吸引了無盡的野心。藤田智也只希望滿室的迷香收歸自己無盡的寂寞,他陷入一片軟綿綿中消磨時光,以前他會去兆豐別墅消磨時光,如今那裡只留冰冷的月光。誰都不屬於他,他也無處可去。藤田智也記起來今天是中秋。同行的都思鄉,想趁早回虹口軍營里去,那裡才都是自己人。他們有多久沒有回家?從三六年起,也快四五年了,有的走的時候孩子剛出生,現在已經能讀書認字了。人人都想家,但人人都停不了。他們是被訓練已久的機器,一旦運作,就絕不可能停止。

必須向前。「大日本帝國萬歲!」這是他們的口號,千秋萬載,永遠不能停下來的理由。「呸!」這是真實的唾沫,發自一個穿著簡陋的補丁大褂的黃包車車夫。是中國低層的人,弱小的,但無懼的。叫口號的發怒了,要去抓車夫的衣領,藤田智也早一步抓住他的手。「別鬧事!」便作罷。車夫不怕,冷笑白眼,拖著車跑了。他們叫了出租汽車回軍營,四下里偷偷摸摸散了去,畢竟也是開小差的事,誰都不敢造次。

誰說日本皇軍紀律嚴明?藤田智也心底嗤笑,日本人和中國人都會陽奉陰違,這點相像得簡直如一母同胞。他穿越校場,想要再賞一回上海的中秋明月。校場一角,有幾個下級士兵指揮中國小工做事。小工是虹口楊浦俘虜的青年壯丁,被抓來軍營里打雜。經年勞作,此刻也不能稱壯丁了,都骨瘦如柴。動作稍慢些,就被日本兵狠狠砸一槍。

藤田智也看見他們又在運屍。士兵向他行軍禮:「擊斃抗日分子一名,現將其屍首運至北站準備明日示眾。」

藤田智也皺眉:「人已死,何必再這樣?」士兵回答:「長谷川大佐親自下令,此人是國民黨軍統局頭號特務,惡貫滿盈。示眾,可震懾支那抗日分子。」「他想得倒多!凡事物極必反。」藤田智也幾乎微微冷哼了,他要走,怕看到那屍首。忽而念起,他竟然開始怕看屍首!幾時的事?他不知道,他想他真該在鴉片館裡多停留一些時間。

士兵卻賣好賣強地嚷:「藤田少佐請看!」他用刺刀撩起了覆蓋在屍體上的裹屍白布,下面的屍體直挺挺,胸前有槍傷,兩處,均致命。但這不是重點,白布直撩到屍體的大腿處。他得意了:「這就是屈辱支那人最好的標本!」兩個中國小工本已將屍體裹好,此時見日本兵又將裹屍布扯開,不知是怕還是惱,渾身瑟瑟發抖,只緊攥住拳,不敢發聲音。藤田智也沒有看,他的目光被另一邊的一點微亮吸引。走過去,草叢裡一堆從屍身上扒下來的衣服旁掉落一把小水果刀,銀如一勾小彎月,輝映著天上的圓月。他俯下身撿起來,在手裡掂了掂,臉上漸漸起了一種端凝的表情,他將水果刀在衣擺上擦了擦,順手塞進了口袋。士兵望著他這樣面無表情,頓覺自己的得意全白費,加倍氣惱,又踹了小工兩腳,用生硬的漢語吆喝:「支那豬,快!」小工低頭快速將屍身裹好,不再令他現在月下受辱。可都是徒勞的,到了北站,他們還需將裹屍布扯下,動手給他更大的羞辱。想著,眼裡蘊了淚,不能讓日本人看到,抬了屍體疾步走。月很圓滿,俯視一切浮生,夜裡行走的人影在月下倉皇如鼠。北站也有日本兵把手,布滿鐵絲網,做了南北分界,中國人通過需要亮出通行證。

曾在日軍軍事演練時,有個太太越過北站去買菜,被重兵攔在了北面。她六七歲大的女兒等在南面,看到她,歡悅地如小鹿一般跑過來。她年紀小,不懂事,看不懂媽媽拚命搖手的意思,她以為她就要抓到媽媽的手,那一刻無情的子彈穿破她的腦顱。一地的血和小小的屍也是他們收拾的。一把手一把手收拾著中國人的血,中國人的屍。他們有流不盡的淚。這具直挺的屍身僵硬如鐵,一條木樁根本固定不牢。日本兵來著興緻,幫著想辦法,他們又找來一條木樁,交互打成十字架,用鉛絲將屍體雙手雙腳固定好。屍體沉沉的,往下墜。日本兵沒了耐心,從鐵路管理所要來粗長的洋釘,直釘入屍體的手掌和腳掌,尖錐的釘子刺破肉體,發出「嗤嗤」的悶音,他們像在切割砧板上的肉。小工臉上糊了一片淚,將十字架擺正,要架好。日本兵又不滿意了,一個人手舞足蹈比劃一陣,小工先是看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後看明白了,卻裝著看不明白,拚命搖頭,又被踹倒在一邊。這次日本兵親歷親為。他們將十字架倒過來擺,面向南面架著。他們很高興,這個角度能將最能羞辱中國人的地方顯露出來。月亮往西邊去了,淡薄的月光最後灑向這裡。屍體愈加慘白,只剩面容安詳。

匍匐在地上的中國小工們終於看清楚那張臉,黑濃的劍眉,睫毛很長,靜靜覆蓋在眼皮上,鼻樑高挺,唇薄如葉。是一張俊俏的面孔。他們向著他,重重嗑了三個頭。月光如華,終於露了頭,照在這張面孔上,他們才看清楚,他的薄唇是彎的,恰如帶著笑意。

這是一個團圓夜,這裡卻漸漸冷到骨子裡。歸雲也覺得冷,寒涼徹骨。她送了展風遠行後回到杜家,東邊的天空暗了一半,烏雲卷了半邊天,月亮都要看不見。杜家的客堂間空蕩蕩,慶姑揮著雞毛撣子在打掃屋角的灰塵。她迎面對慶姑說:「展風哥上前線了。」慶姑措手不及,雞毛撣子停在手中,驚鄂地望著她。歸雲將展風跟著向抒磊做的事情簡單敘述了一遍,她說:「如果不走,那些人不會放過他,只有更危險!」慶姑臉頰上的肌肉開始顫抖,怒意爆發,她抓住歸雲的肩拚命搖撼:「我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你們明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怎能縱著他走上這條道?」歸雲任由她捶打搖撼,說:「娘,以後我和歸鳳照應你,我們一起等展風回來。」

慶姑哭喊:「是你,一直是你攛掇我的展風乾那總危險的事。你只管好你自己男人,幹什麼要拖我的展風下水!」她肆意發泄肆意辱罵肆意哭泣,直到她衰弱無力再講下去。歸雲大聲說:「他會勝利回來,我們要好好過著日子等他。」但是她也無力,退了下去,在灶庇間拉了條凳子,獃獃坐著,看著天。外面颳了半天的風,陰陰鬱郁,不見月華。天井的鐵門沒有關牢,被人一推,輕輕開了。雁飛挺著肚子走了進來,還攜著裴向陽。

「乾媽媽。」裴向陽活蹦亂跳撲過來,歸雲在他粉嫩的小臉頰上香了一口。

「我來瞅瞅老太太。」雁飛道。歸雲說:「你不該來。身子這樣不方便,還來回奔波。」雁飛看了看樓上慶姑緊閉的房門:「她怎麼說?」「她有她的苦,如今不得不接受,過陣子該會好的。」歸雲也看一眼慶姑的房門,「以後還要一起過日子,我答應過展風照顧好娘。」雁飛憐惜道:「你答應過太多人要照顧太多人,卻沒有想過好好照顧自己。這些天你都瘦成什麼樣了!」她將手裡的東西放在灶台上,原來帶的是杏花樓的月餅。是招牌嫦娥奔月的鐵皮盒子,華彩招人。「今天是中秋節,還是你想得周到。」「我孤身一個,倒能和老太太做伴過節。」裴向陽拿過月餅盒,跳跳蹦蹦上了樓。他死了父母,吃了百家飯,卓杜兩家長輩都憐他孤小,待他十分愛惜。他也有一重孩子的淘氣和聰敏,向來也能哄一哄大人的。歸雲想,雁飛真是想得周全。裴向陽跑上了樓,舉起小手敲門:「杜奶奶,杜奶奶。」房門紋絲不動。雁飛好笑:「老太太真固執。還好你沒做了他家媳婦。」

歸雲說:「我是他家女兒。」裴向陽再接再厲,繼續敲門軟語哀求,慶姑的房門開了一道逢,他馬上把月餅奉上,說:「杜奶奶,吃月餅。」慶姑怎硬得起心腸對這副童稚的笑臉,心軟了,將裴向陽放進了房裡。

雁飛見狀,笑說:「她終得服軟。」拍拍歸雲的手,「你回去吧!今天中秋,總要人聚不人散的。」歸雲感激:「你總為我想得這樣好。小雁,沒有你我可怎辦?」雁飛道:「小蝶的病不大好,陸明怕今晚也不會回這裡,展風又走了,放老太太一個人過中秋可不好。更何況你和你的卓記者能聚一日是一日。」她推她走,不要她停留,她已為她善後。

歸雲見雁飛扶著牆走上樓,溫言細語喚了一聲「杜媽媽」,慶姑不好意思,引了她進去。心內又嘆,雁飛更懂人事迂迴,自己只會硬著頭皮上。什麼事都要擔,擔下來又要痛到內傷。她自傷。

雲忽然就散了,露了夕陽,看來今晚會有一輪明月。歸雲回到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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