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一、訣別詩·還你今世

千般情衷,只一夜還訴說不夠。歸雲是覺得時間不夠,她真的央了卓陽教會她修自行車和裝電燈泡。卓陽拗不過她,只好手把手教給她。上鏈條,轉輪胎,直弄的一手油污。歸雲不注意,往臉上一擦,就是一道黑印,被卓陽指著笑,她就追著打。裝電燈泡的程序繁複了一些。霞飛坊的石庫門比較先進,故自來水管和電線都很齊整。卓陽先教她電線的排線,又教她看電閘,千萬叮囑安裝電燈泡的時候必須要先拉閘。歸雲學得仔細認真,嘆服:「也不得不服氣洋人,發明出這樣的東西,方便了多少人家!」

卓陽說:「我們若是有機會休養生息,發展生產,也不會差洋人到哪裡去。」

歸雲想,是啊,要有機會休養生息,所以他決定要走。他們才新婚,一場分離就在眼前,這雖是她事先就知道的,但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恍惚覺著他們的結合似乎就是在等這場分離。

只剩最後一個裁斷了,卓陽等延安方面給他的回信,確定他的編製和要去的地方。不過三兩個月。歸雲在掐著手指算。卓陽的工作依然忙碌,他和同事們須將報社的事善後,一群編輯記者也各有打算,有同樣要和卓陽準備上前線的,也有留下來改換門庭繼續供職其他報社的。舊日《新聞報》所有的資料書籍和器材,也需重新做一個規整,有的需找地方保存,有的需轉讓,還有的需秘密運送至北方支援前線的新聞工作。卓陽不但需要有條不紊地組織著這些工作,還需兼顧到家中的事宜。他先陪老范將法租界菜場的攤位談了下來,他為巡捕房警長的太太拍過照,故找了牢靠的保人給了歸雲底氣。再是將家中的資產整頓了一遍,卓家家底尚算豐厚,只是卓陽擔心時勢變化,將部分銀票券類兌現成金條,在家中辟了隱秘的地方藏著,又對母親和歸雲囑託一陣。

卓太太不禁欣慰又酸澀,兒子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該為國該為家做的事情分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她說:「你把事情做到這地步,媽媽也只好學岳母,對你只說四個字——精忠報國。」一說,眼就濕了。歸雲卻並不過問他的工作細節,只是見他經常晚歸,到家後飯也顧不上吃,倒頭沾床就睡,有時候連鞋子都來不及脫。歸雲就會心疼,只得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在燈下織毛衣縫布鞋。

時常是卓陽一覺醒來,歸雲還在燈下縫補或者練字。他就會悄悄站在她身後,看她做事寫字,冷不防會吻她的脖頸嚇她一嚇。歸雲總會被嚇到,再被他吻倒,在甜蜜的激情里暫時忘卻一切。

然後,卓陽會如實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今天把原先報社裡幾台運作良好的印刷機器偷偷運走送去那裡,躲過了小鬼子的防線走的水路,想他們也不咋地。今天相幫旁的報社記者一道又見了達人杜先生,他倒還願意再做一些捐助。」

歸雲淺嗔薄顰:「又耍嘴皮子去哄了杜先生吧!媽媽說你這張嘴連樹上的鳥都能哄下來。」

「這位杜先生在大節面前還是讓人欽佩的。」他卻不是欽佩的神色,有著滿腔的心事。

歸雲拂他的眉心。「我放不下爸爸和莫叔叔的死。」卓陽抓下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歸雲的心緊了緊。卓陽也拉開了大衣櫥的抽屜,那裡也有屬於他的一隻抽屜,由他自己打理,歸雲並不干預。所以,她沒有想到他會從抽屜里拿出一隻手槍來。「這隻手槍是救小蝶的時候從日本兵那搶來的。」「你想幹什麼?」她瞪住那隻槍。「我一直在查莫叔叔的死因,通了通巡捕房的關係,從兩個包打聽那裡得來一些訊息。投彈的那個流氓原是方進山管的車行的黃包車夫。」「方進山已經被向先生打死了。」歸雲道。「接他手的叫周文英,方進山生前對他言聽計從。他最近得了勢,在日本人面前很是春風得意,爸爸和萬字齋老闆的案子,莫叔叔的案子都和他脫不了干係。」卓陽道。「所以你想——」歸雲不安。他又吻了吻她的鬢髮,說:「讓我好好想一想。」歸雲不再說話。卓陽坐下來,就手從褲兜里掏出一盒煙,很熟練地劃火點燃,猛吸了兩口,忽醒覺尷尬似看歸雲。歸雲轉身從客廳里找出煙灰缸,放到他面前:「你抽吧!」卓陽搖搖頭,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內,笑道:「明天蒙娜和安德烈來作客,說要敲我的竹杠。」

歸雲看著燃了小半截的煙折損在煙灰缸里,便撿起來,拿過洋火盒子又劃火點燃,遞給卓陽,說:「那就讓他們敲,我會準備好吃的好喝的招待好他們。」「小卓太太真豪爽。」卓陽遲遲不接她手裡的煙,淘氣地對她一笑:「不要煙,這樣就好。」說罷不由分說吻上她的唇,她手裡的煙,再次被摁滅在煙灰缸里。她從他的發隙間看到那把槍,他是用過槍的,小蝶和她說過,他的槍法很准,一槍就殺了鬼子兵。但她聽了心悸,此時聽了也心悸。卓陽拿起了槍:「一切的罪惡本該由法庭裁判,但是現在沒有還我們公正的地方。」他抬眼,吻著歸雲的手,「我說過我什麼都不會瞞你。」「你一個人做太危險。」她也吻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間留著淡淡的煙草香,她該討厭煙草味的,但他指尖的讓她深深眷戀,「但我感謝你的一言九鼎,你說了不瞞我就不瞞,我也知道今後你做的事都會陷你到危險境地,我只好說,你每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多想想我,多想想媽媽,為我們保重。」

卓陽的眼濕潤了,濃眉仍揚著:「我始終相信我的每次選擇,但你選擇了我,卻要擔驚受怕。」

「所以你要對我好點。」她鑽進他的懷裡,貼著他的胸膛聆聽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動,於是,心也安定了。卓陽拉住歸雲的手,說:「來,我們寫大字。」兩人趁著夜色,在玉蘭樹下點了一盞燭燈,歸云為他裁紙磨墨,又添來了家裡存的山西的汾酒。卓陽輕輕抿一口,端的是紅袖添香。她知他心意,他喜好。卓陽先揮了毫,是父親的姿態,寫出的是纏綿。「一生一代一雙人。」歸雲唱過這樣的詞兒,她懂,從卓陽的身後抱住了他。他抓過她的手,他要他們一起寫。她也懂,與他並肩,垂首,頓筆。雪白的宣紙上滴落了墨,旋即被一通雄渾有力的狂草掩埋。直線似水,曲線是山。歸雲的手不由自己,只能被卓陽的手帶著。一氣呵成。歸雲不認得這草書,問他:「你寫的是什麼?我看不懂。但是你不準笑話我。」

卓陽在她耳鬢呵氣。「頂簡單的六個字。」歸雲拿起宣紙再認真看。他已經低低說了:「卓陽愛杜歸雲。」瞬間,眼淚滑落,將那紙上墨跡淡開。歸雲胡亂抹著淚,哽咽笑著怪他:「別寫這些不正經的,你得寫正正經經的。」卓陽聽她的話,在桌前撐了會身子,閉目,再張目。提筆落地,神情專註,似是酒醒了,也似還在薄醉著。他這次寫的字,歸雲認了出來。無愧書漢魂他沒有抬頭看自己父親的書匾,但是已經模仿得一點不差。不!更有了自己年輕的氣勢,更磅礴,更一往無前,更直衝九重天。歸雲上前,握住那紙。「好,很好。」她仰首看他,沖他燦爛笑道,「現在這幅字是我的了。」

不笑的模樣只給雁飛看。「一天天好像等待命運判決,我覺得勇氣在流失。」雁飛說:「一哭二鬧三上吊,只要你肯,就能把他留下來。」歸雲拚命搖頭:「這樣他會怨恨我一輩子。我嫁他,原本就帶著這個承諾。」

雁飛嘆息:「大城市裡北上抗日的青年不少,可到了那裡一片窮山惡水,前有敵寇,後面補給又跟不上,心理就先有了落差。有不少人因此借故潛了回來。」歸雲說:「他只會往前沖。」往前沖是什麼?她看到過閘北的廢墟和虹口的狼煙。如同在走鋼絲,一個不穩,是性命攸關的事。雁飛見她氣色不穩,安慰:「也不能往壞處想,如果捱到勝利,不但合家團圓,還能功成名就。」歸雲搖頭:「要什麼功成名就?我只要合家團圓。」雁飛擁抱她:「我們什麼都經歷過,不怕,真的別去怕。」歸雲汲取她身上安慰的力量。得到安慰之後再工作,她埋首算賬,剝打算盤珠子的速度愈來愈快。裴向陽總跟著雁飛,在她們說話的時候,他就一個人靜靜趴著寫功課,雁飛為他搖著扇子趕蚊子,再望望歸雲,嘆氣:「你都要成老黃牛了。」歸雲不抬頭:「世道艱難,我須努力。」「從來女人做事就比男人更難。」歸雲抬起頭:「這年月,從來只能把女人當男人,把男人不當人。恐怕這樣我們才能熬下去,活過來。」雁飛嘆了下:「卓記者果真是幹革命的,都把你教成什麼樣了!」她把話岔開了,伸出自己的青蔥玉指,對歸雲說,「我是益發吃不得苦,等孩子生下來,可怎麼養她?」歸雲果然抬頭,說:「自然是有我的。」雁飛豎豎眉毛做怪臉:「我還真沒想過日後的路怎麼走,只盼著這個孩子,可老實說卻真沒光明大道開給她。」她想了下,「乾脆我入乾股給你算了,當我給我孩子存老本。」

正合了歸雲的意思:「我歡迎之至,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你幫襯我,我更不怕了。」

也是雁飛的原意,她笑:「那我也不客氣,先對你這裡提些意見。」便真提了許多建議,讓歸雲又生了些經營的主意。歸雲有了念頭,心裡的愁就淡了些,雁飛的心,也放下了些。當歸雲疏朗的笑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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