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十、佳期是夢

展風很晚才回家,踩著弄堂里震天價響的鞭炮聲。原是弄堂里有人家辦喜事,婚喪嫁娶是任何災難都擋不住的人生歷程。歸雲望過去,窗玻璃上的倒映無數人間光影,赤橙青藍黃綠紫,人生的顏色這樣多彩。她拔了拔火芯,燈火黯淡中泛出一些暖,她覷見了展風手腕上雁飛送的白色的腕帶沒有了。

展風吁嗦:「歸鳳答應我了。」歸雲的心,落定下來,落實下來。「但她說現在不能離開方家,他們會用她,她也能幫我。她――比我強。」展風坐倒,好生落寞。他以為是他在保護他的姐妹,如今才知是他的姐妹一直在照顧他。歸雲不再多問,也不能多問。歸鳳和展風之間,終於有她不能發表意見的地方了。

她輕輕說:「展風哥,我要嫁人了。」展風開懷笑了:「好,明朝我就去南京路給你辦嫁妝,用我自己的積蓄來,我也狠積攢了一筆款子呢!」歸雲有了新嫁娘的羞,低了頭,一針一針,飛著速度,馬不停蹄地織著毛線。是卓陽送的蒙古冷毛,藍色的,在夜裡看著更冷。但弄堂的上空綻放了燦爛的花朵,霎時開放,又霎時熄滅。歸雲的心,跟著一亮一暗。那霎時的燦爛,照亮了整個上海的夜空。第二天一大早,卓太太就親自來找她去城隍廟的湖心亭喝早茶,一路絮絮地說著話。她的手撫到歸雲的額頭髮際,總是暖的。她看到卓太太是特意穿得喜色了點,不再素淡,她還戴了首飾,是一枚細巧的翡翠戒指,戒環上精雕著玉蘭花朵的花樣,不張揚。歸雲覺著好看,就多看了幾眼。卓太太笑道:「這戒指老款式了,也算是古董吧!當年卓陽的爸爸挑了好多給我,我單單看中這一個,他說最不值錢。這些年為了生計和他父子的愛好,家裡把金器玉器都當個精光,也就剩下這個了。」歸雲卻說:「旁的都是身外之物,總還會回來的,重要的是那份歡喜。」

卓太太愛惜地瞅她:「你倒真是和那兩父子心氣很近,真不錯!」忽又嘆氣,「其實卓陽很像他爸爸,並不是我誇自己家的人,他們這樣一副俠義心性怕是改不了的。」歸雲輕輕道:「我明白。」熏染著蒙蒙煙香氣的芸芸眾生,供奉的是宋朝的土地大神。城隍廟是舊的,但來的人是新的,一朝換一朝,到了這時代,周圍的小吃鼎盛了,玩樂場子也鼎盛了,而人,也叫「文明人」了。可還依著古禮膜拜,希望得到庇佑,實不知讓菩薩也沾惹了人世間的風塵。又或者帶了塵世氣的菩薩才更可近,他總是縱容地看著上海人的好,和上海人的壞。卓太太信奉天主教,不能進廟朝拜,由歸雲代為行了禮,她很虔誠地進了香,心裡想著要菩薩保佑的人,悄悄數來,發覺自己關顧的人很多,突然覺著不孤獨了。對菩薩的禮貌做完了,出了正殿,卓太太攜她走入城隍廟的花花世界。往湖心亭的去處,更多了塵世的香,什麼酒釀園子、南翔小籠、白糖粥、五香豆等等,熱熱鬧鬧,是生活的俗氣。

走過九曲橋,橋下池水並不幹凈,總有沒有公德的人往湖裡放尿,可往綠油油渾濁的湖面看下,竟還有魚的。歸雲同卓太太走進了湖心亭,熟絡的堂倌來迎接,還泡來了毛尖,並送上一碟五香瓜子和甘草黃連頭。卓太太同堂倌說笑幾句,對歸雲講:「卓陽的爸爸很喜歡來這裡。以前他在這裡招待過一個日本作家,是什麼叫芥川龍之介的。回家後發了半天牢騷,說這邊優良風景被糟蹋盡,在鄰國大師面前丟了份子。」卓太太說著笑,歸雲卻在心中隱隱作痛,不由凄然。卓太太見她這樣,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有些事情經歷多了,也就不怕了。」她從衣兜里拿出一卷白紙,並不展開,直接塞到了歸雲的手中。她的面容還是安詳,平靜,只是道家常。「在打仗前,我們家有十幾件卓陽爸爸喜歡的東西,都帶回了浙江老家山裡的一座舊書洞,怕以後的人不知道路,就畫了一幅圖下來。卓陽爸爸說了,卓陽性子激烈,好承擔,有些責任咱們做父母的偏心些,不讓他來擔,只能委屈未來的兒媳婦了。」歸雲一驚,直直望住手裡的紙卷:「阿姨——您——」卓太太只是笑:「我年紀大了,有些責任擔不動了,但真高興有個媳婦能陪我,這就是最大的福氣。」她摁住歸雲的手,定要她拿住了那紙卷:「我且自私這一回,這是咱們的秘密,是卓陽不能夠知道的。」她誠懇地望著歸雲。歸雲的眼睛濕潤了,她將卓太太面前的茶水遞上,微頷首,喚一聲:「媽媽,用茶。」

卓太太的眼也濕潤了。離開湖心亭的時候,喧囂的茶樓里有賣藝人吹起了洞簫,歸雲看見湖底的老龜停在淺窪處深長了脖子喘氣。骯髒不堪的地方,其實有無限生機。卓太太是在次日攜了卓陽到杜家提親。上海的洋派風氣興盛,可她並沒有因此失了古禮,找了媒人,是卓漢書昔日交好的租界華人探長的太太。慶姑很是吃一驚,不曾想過卓家提親這樣快,還這樣鄭重其事,一時倒不知如何應對。只憑著卓家母子將彩禮放到了桌面上,是紅紙卷包好的方正的金條。她都不敢數。卓陽對他鞠躬:「杜媽媽,請您成全我和歸雲。」慶姑因為展風,並不痛快,眼前來了這喜事,她並不甘願應承。但沒想到出面應承的竟是展風。

展風也對卓太太鞠躬:「阿姨,我家妹妹就交給您家了,請您多擔待。」儼然已成了一家之主。

慶姑十分驚鄂,卓太太又細聲說:「本來是想等卓陽過了熱孝再辦這重喜事,但如今情勢不由人,我們也只好變通一下。」歸雲往慶姑面前,屈膝跪下:「娘,這些年來您當我自家女兒似的養,女兒大了,無以為報,終身是您的女兒,往後承歡膝下,奉養終老,都是女兒的職責。」慶姑尷尬著輕嘆一聲,她怎麼能不成全?這屋裡眾志成城,就要她成全。她的彆扭煙消雲散,拉了歸雲起身,這個女孩,她從一點大拉拔到亭亭玉立,看她與卓陽並立,怎不是一對佳兒佳婦?

只有自家展風還是孑然一身,掛著前途惘然的歸鳳。她心中酸甜苦辣,泣汪汪一雙淚眼只看著自己丈夫的牌位。但有喜事,總是讓人心情愉悅的。慶姑來了精神,合計下日子,將卓陽和歸雲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討個吉彩。展風更是積極承辦了歸雲新房的翻新,找來昔日在王老闆工廠認得的瓦匠水泥工拉了隊伍就去了卓家。卓太太做主將婚筵訂到了國際飯店,她說:「卓家娶媳婦雖不是大手筆,可也不能丟了場面,畢竟只有這一次。」卓陽嫌棄事情繁瑣,就由著母親和歸雲籌措,唯一的貢獻也就只有寫請柬。卓家杜家都有邀請親朋,林林總總幾十號人。待看到杜家的名單愣了一下,問歸云:「展風請了向抒磊?」

歸雲道:「是啊,他和向先生關係不錯。」卓陽又看了看請柬,神色古怪。歸雲看出來,還來不及追問,他又突然問她:「那天早上媽媽找你說了什麼?」「並沒有說什麼。」歸雲要轉身,被卓陽扳了過來:「真的?」歸雲就信口胡謅:「她問咱們什麼有什麼打算?譬如對婚期的要求啊,譬如什麼時候要寶寶啊,譬如房子要弄成什麼樣子?」卓陽嘴角一斜,壞壞笑起來,蹲下來就把面頰貼在她的小腹上,戲謔:「哦,寶寶,說不定已經在裡面了。」歸雲大羞,猛將他推開,埋頭埋怨:「你老羞我,好意思?」卓陽卻一本正經,認真玩笑:「這有什麼不好意思?太太大人,咱們在討論家庭大事。」

歸雲不好理他,生怕又被他說些臊住自己的話。卓陽抱著她深深嘆氣:「還是等我回來再要寶寶吧!你一個人,太辛苦!」她任他抱住,倒在他的懷裡。「你說過的,日本人已經是秋後的螞蚱,不過幾年功夫。咱們都能等,堅持到最後。」

彼此擁抱。卓陽悄悄在她右手的無名指上套上了卓太太的那隻翡翠戒指。歸雲莫名感動:「你——」「媽媽說傳女不傳男,她是一路偏心你到底。」卓陽唉聲嘆氣。歸雲眼中一熱,握住那戒指,一時感慨良多。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用新嫁娘的喜悅沖淡不遠的離愁,幽幽地說:「卓陽,你什麼都知道,原來你早讓自己置身那麼危險的境地。」

卓陽真的嘆氣了:「我真是不能瞞你什麼。杜歸雲,卓陽的一切就是杜歸雲的一切,包括我的幸福和危險。」這次是歸雲執起他的手:「卓陽,你給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就是做卓太太。這個名稱之於我而言太珍貴,我要好好保有這個名稱,更要承擔你承擔的一切。」她凝望他。窗外的玉蘭長得茂盛,她偷偷在樹蔭底下拉近他的衣襟,光明正大親吻他。

雲冉冉,樹蔥蔥,擋不住半米熱烈的陽光。歸雲將喜字的紅帖子,一張一張喜悅地寄出去,最後留了三張,是給小蝶、歸鳳和雁飛的。

她親自先送了請柬給小蝶,小蝶喜上眉梢,直問:「我是不是能做伴娘了?」

歸雲自是滿口應她。倒是慶姑並不答應,忌諱小蝶身上的病並不太好,又是臟病。只歸雲不管,特地請了頂好的化妝師傅給小蝶定妝,還在靜安寺路的「俏佳人」洋裁店為小蝶定做了時興的小洋裝。小蝶裝扮起來,面上有了勃勃的春色,病彷彿也輕了不少。歸雲又去寶蟬戲院找歸鳳,這回往正門走,歸鳳面容沉定地出來見她。她拿著請柬,百感交集,找了借口出來,請歸雲去功德林吃素菜。歸雲問:「怎麼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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