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二九、情深情怯

歸雲熬了一夜,待等到老范來開檔,自己實在掌不住,交代了老范一番就先回家歇去了。展風早到了家,睡得正熟,她一顆心安妥了不少,回房整理,翻了舊物,看見了歸鳳昔日常用的桃色被罩,還艷在那邊。她痴痴念想了一會,又塞回去。再和衣歪在床上懨懨睡了大半日。

直到黃昏時分,歸雲才起身,先到大華銀行提了款子,再去永安公司買下萊卡照相機。心裡感覺圓滿了些。歸雲想好了,卓陽沒想好,沒有關係,她想好了,她去主動找他。歸雲掂了掂相機,往三馬路走去,路過四馬路的時候,看見了熟悉的人。人,還是高大的人,只一件長風衣罩在身上空蕩蕩的,眼神也已經不如鷹了,黯色愴然,也是空的。藤田智也站在風口裡,孑孓獨立,形影相弔。他卷了一支煙,點燃。身後的店鋪里有堂倌趕著出來給他送紳士帽,又有殷勤的黃包車夫趕到他跟前,他弓著腰上了車。黃包車從歸雲身邊跑過,她看見藤田智也的手垂在車外,夾著燃得熱烈的香煙,幾乎要燒到他的手指。他卻不自知?也或許是存心不知道。她一抬頭,他是從「樂也逍遙樓」里走出來的,那裡瀰漫了醉人的罌粟香,裡面的人樂著也逍遙著,不思蜀。歸雲方覺這片有太多鴉片館,頹靡的味道會麻痹神經,她加快步伐離去。

但黑暗同樣會麻痹神經。歸雲覺得冷,節令是要入夏的,弄堂口的穿堂風卻還有寒氣。她身上的單件旗袍壓根擋不住,她卻不顧。只因手裡抱著那照相機,就像捧著自己赤誠的心,熱乎乎的。她想,這回該她給卓陽一個意外,搶他一個先。跺跺腳,唇畔微揚,有些得意,也很滿足。

約摸又夜了幾分,卓陽他們的小辦公室里起了燈,他們的窗戶糊了窗紙,陰戳戳的,剪剪側影,她認出了他。這回一定逮到他。石庫門下面有三三兩兩的幺二在拉客,朝秦暮楚,依舊墮落。歸雲趁那樓下三兩的幺二與恩客正糾纏講價,快步閃進了石庫門,躡手躡腳地上樓。

但房內有人,歸雲從虛掩的門縫看見了,蒙娜也在裡面。她同卓陽面對面,隔著兩盞煤油燈,火苗亂撞。蒙娜站了起來,原本正奮筆疾書的卓陽抬了頭。歸雲看到他半邊明亮的臉,只是神情不明亮,眉心微蹙著,和搖晃的火苗一樣不安,澄澈如江面的眼中有的是憂鬱。他的髮長了些,還生了胡茬子,是滄桑少年郎。蒙娜走過去為他按住了太陽穴,給他做按摩。可卓陽反射性一掙。「幫你放鬆。」蒙娜不住手,還說,「你該知道我的好,我能看著這樣的你。」

她的手先點了一下他的唇,卓陽突然用一種怪異到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她,他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就放在了他的唇上。觸手溫暖柔軟,燈火下,他的面容似也變得柔軟了。

他說:「是啊,還是這樣好,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蒙娜猛地明白過來,門邊響起了「咚咚咚」的腳步聲,聲音遠了。「你何必這樣?」蒙娜終至放開手,手上的餘溫也散了。卓陽避開了光,趴在桌上,他蒙了臉。「我不能讓她涉險,莫太太最後的樣子,我沒有辦法忘記。」「你覺得這樣好嗎?是否夠誠實?」蒙娜問。卓陽不響。樓板又響了起來。蒙娜幸災樂禍地笑了:「你看著吧!」門被小心推開,歸雲虎著臉,像一隻被惹怒的小貓,憋著氣。她還能記得小心關上門。

卓陽無措了,身邊的蒙娜更加存心無辜,根本不解釋。場面靜謐,三人對峙。是他製造的意外,可不知道歸雲會怎樣做。歸雲望了蒙娜,一眼又一眼。這種環境下,她還是美得像太陽耀眼,她幫助過她,她是不該恨的,她不知道該恨誰,左望右望,看住卓陽,都是他的錯。蒙娜笑笑,極嫵媚,不願意場面上輸人。瞧歸雲憤怒得無措,心裡倒是樂了。但又想,這女孩恐怕也是一副刁擰性子,卓陽未必擺的平。她存心用英語對卓陽調笑:「看來你還沒有琢磨透這朵小太陽花,想想怎麼善後吧!」

卓陽的打算沒有歸雲的行動快,他尚驚愕,在想怎麼說。撒謊非他所願,所以他才避了這多日,一直考慮,一直不忍,想求個圓滿,想一力承當。累至神思混亂,仍舊解不了結,乾脆用破缸子破摔來處理。可她受傷的眼神慟了他的心,他的心亂了,更不知道該怎樣說。歸雲走過來,把懷裡的照相機重重摔到他手上。「卓陽,你混蛋!」說完,眼紅了,不願意哭在他面前。就像小時候不肯在他面前認輸一樣,別著勁兒,轉身就跑下樓,腳一閃,扭傷踝骨,從足跟刺痛到心頭。眼裡這樣容不得沙子,淚也洗不掉。一路出了石庫門拚命跑,不願意停下來。

卓陽立刻起身,只動了一步,又坐下來。「喂,你不追?」蒙娜叫。卓陽靜坐,良久,抽出案頭的一隻文件夾,裡面只夾了一頁紙,是哭鼻子的小白兔。他看見她眼裡蘊住的淚,狠狠忍下心。要哭也只是短哭這一陣子,只要她長長久久地不哭就好。

老范固執地等到他,將她的話帶了來。那時候,他在暗房裡沖照片。她那樣說:「我手無縛雞之力,胸無點滴之墨,我唯一能為我的國家所做的,就是與她同生共死!」他聽完,第一次在暗房裡手顫了。膠捲掉進藥水里,浮在水上面,虛浮不著岸。

同生共死。是四個太嚴重的字。爆炸發生的那天,他衝上報社的辦公室,一片刺鼻迷眼的硝煙。他揮開濃煙,走近窗前,是恐怖的盡頭——伏在莫主編身邊的莫太太的臉生生裂開,剛才還嬌婉動人的一張臉因死亡而猙獰。鮮血沿著桌腳流到他的腳邊,放不過他,沿著他的鞋形流成河,令他站在血河中央。更猙獰。

她是那麼年輕,不過才比自己和歸雲大幾歲而已,生命已然凋謝。只有手還像白瓷一樣清潔,緊緊握住莫主編的手。莫主編曾經說過,要保住他。那一刻,他腦海中想的全是——不能讓歸雲也遭遇這樣滅頂之災。

這滿室的災難須收拾,他必須挺身而出。這一刻,個人情愁來不及整理,國家危難更是迫在眉睫。關心則亂!卓陽不能多思考。他悵悵地出了石庫門,手裡拿著歸雲給他買好的相機。外面黑夜愈深,他的心愈找不到明燈,平生第一回感到自己的懦弱。他從莫主編留下的遺物中,找到了延安方面一直同他們聯繫的地址,他發了電報過去,除了告知莫主編的死訊,還將自己的基本情況做了一個介紹。他是在寫自薦信,信念堅定,但卻沒有勇氣給歸雲一個交代。他很平靜地對母親說他的決定,然後看母親在父親靈前靜靜哭泣,卻不敢看歸雲的淚水。

抬頭望天。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母親哭過之後,只問:「你怎麼向人家姑娘交代?」「我心中雖想著不過三五年,但確實此去不知何時能歸。我——不能耽誤她!」又笑了,很沒良心道,「大丈夫何患無妻!」可卻想,如果那人不是歸雲,他是不是會心甘情願?原來她已經深入了他的骨髓。但是,他不能用那種慘烈的方式失去她――他不能因為無法保護她而失去她。馬路上行人少了,空寂冷淡。卓陽漫無目的地走,如同一場長征,尋找一個驛站,看看是否會有明燈。他定睛一看,已經走到了膠州路的孤軍營。夜了,仍有孤軍戰士營前站崗,絲毫不落中國軍人的威風。崗哨認識他,但說:「卓記者,團長已經休息了。」爽朗的笑聲傳來:「我還沒睡呢!今日心神不安,料定會有小朋友拜訪。」精神奕奕的謝團長走出來,他只穿著便服,背著手,身板從不佝僂。卓陽跟在謝團長身後,在孤軍營的操場散步。「有煩惱?」「是。」卓陽想了想,又說,「關乎國與家。」謝團長發現青年的眉頭聚滿密雲,他先給予信心:「我堅信,我國人在這場災劫中定能力挽狂瀾,贏得最後的勝利,就是因為有前仆後繼的青年人肯為國拋頭顱灑熱血。」「時間無多,我似乎已無法去合理思考更多的事情。」卓陽誠懇提出自己的煩惱。

謝團長笑了,再縫補他心頭的裂痕:「因為時間無多,所以我們每做一件心儀的事情都格外可貴。因為錯過機會,也許就是一生的缺憾。」星河遮不住的明月躍上了柳梢頭。謝團長在柳樹下停駐。「我喝酒,我抽煙,我也吃肉。戰士們辛勤勞動賺取零花錢,我贊成他們買一些自己喜愛的物件。因為我們可享用的時間很少,終有一日,我們須將自己寬裕的時間拿去衝鋒陷陣,在有限的時間裡,何必讓自己遺憾?」卓陽走出孤軍營,月亮跟著他一起走,一路的白光直到三馬路的小石庫門。

幺二們的生意早歇了,有的妓女留了客,捱捱擠擠的石庫門隔音效果很差,就會隱約有荒唐的呻吟傳出來。卓陽早已習慣。他小心上樓。樓上黑洞洞的,沒有掌燈,他有些奇怪,照例夜裡辦公室內總得留一人當值,點著光線微弱的小煤油燈做校對工作。他打開門,對門的窗口灑了半間屋子瑩白的月光。他驚訝看到月光下的人兒。

「歸雲?!」暗裡傳來她幽幽的聲音。「你先關門。」門關了。一室黑,月光照過來。她站起身,拐了一下,又跌坐在椅子上。卓陽驚了,急急上前。「你的腳?」抬起她的小腿,仔細查看,對著月光,看出踝骨腫了,用手替她按摩。

歸雲說:「我對蒙娜說,我要和你單獨談一談。她就把你們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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