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二八、滿江紅·肝膽崑崙

開春的時候,卓太太從寶山買了一棵玉蘭樹的苗子回來,在並不大的天井裡植了下去。樹苗子尚青,稀稀疏疏的,但也遮著了天井的半邊天。春風一吹,有淡淡的樹葉子清冽的香。

歸雲很喜歡這棵玉蘭樹,比卓太太和卓陽更用心栽培它,她期待新的生命,也同樣期待雁飛腹中慢慢長大的孩子。這總讓她覺得人生希望無限。雁飛的身形愈發明顯了,她進出歸雲店裡的情形被老范夫婦等人看到,老范媳婦碎嘴,旁敲側擊打聽:「這個太太怎地沒有男人?」被老范一頓呵斥。歸雲恍若未聞,也不多向旁人解釋,只管自己落力照顧雁飛,還央卓陽再弄些稀罕的燕窩來,並將自小同雁飛的往事原原本本說給了他聽。卓陽贊道:「謝小姐是風塵奇女子,本不應用平常眼光來看。」歸雲才欣慰,卓陽又狡黠地加多一句:「往後咱們生養孩子,我也會好好補你。」

羞得歸雲無處躲,卓陽還逗他:「以後我們生八個,名字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天下雅事盡入到我家。」歸雲嬌嗔:「我又不是母豬,誰給你生那麼多!」卓陽抓著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他的心跳都在的她的掌心中,他說:「一個孩子太孤單了,我是獨養兒子,有過感受。兩個正好,我只要兩個。」她把頭埋在卓陽的懷裡,又一抬頭,他神思遠了,她不知他又想什麼,才要叫他,他又反應過來,湊到她耳朵旁問:「你知道怎麼生寶寶嗎?」歸雲羞惱了,用力捶他。「這樣的大學生真是侮辱斯文!」「大學生和生寶寶沒有因果關係。」歸雲氣得語塞,卻並非不通人事,她漸漸有了種女孩含苞待放的莫名的興奮的心情。

她向雁飛描述這種心情,雁飛只是笑,竟也問她:「你知道怎麼生寶寶嗎?」

歸雲只是將手放在雁飛的肚子上,那裡已經有些胎動的跡象,每當她的手掌感受到生命綻放的脈動時,就像貼在卓陽胸膛上感受到的心跳。她覺得生命是多麼得美好,多麼得珍貴!雁飛也覺得心是滿的,她的生命因為要誕生新的生命而豐盈。她學會不再想念過去,噩夢也少了,後來逐漸都沒了。她也常到歸雲的店裡看看,終於碰到展風,展風是大大吃了一驚,雁飛卻是俏皮地笑到打跌,她說:「小弟弟,恭喜我這個准媽媽吧!」展風來不及恍然大悟,還在發愣,結結巴巴道:「恭——恭喜!」想起問,「你結婚了?」

「不結婚,我自己做媽媽!」展風突然又有昔日的衝動,止著,又覺唐突。她之於他,是真正永遠遙不可及了。

雁飛一如既往拍拍他的頭:「你是男人了,我聽歸雲說了你和歸鳳的事。會不會恨我當初把你拉進這些危險的事情當中?」展風搖頭,他鼓起勇氣抓住了雁飛的手:「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雁飛微笑:「我教會你的都不是好東西。」展風又搖頭,急切地道:「不,不是。別人不會明白,我自己心裡原先也不明白。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懂那麼多事情,懂那麼多道理。」他說得又急又大聲,因為耳聾,一急就辦法控制自己的聲調。雁飛可憐他,也自責:「可我也算間接害了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展風的神色凜冽了,說:「國家都在苦難當中,自己受的這點傷又算得了什麼?當年的蔡炳炎將軍,我是親眼看著他在日本人的槍口下倒下來。我當時就想,這樣才是一條漢子,死了值!」

雁飛想,這個男孩,是自己眼看著成長起來的。她與有榮焉,感受到了成長的喜悅。

歸云為他們做了蓮子百合銀耳羹,端進來各盛了一碗。大家坐在一起又聊了一陣,徐五福來店裡找展風,直拉著他要到無人處說話。雁飛心裡狐疑,面上也沒說什麼,歸雲安排了他們去雅間。

展風小聲問徐五福:「怎地?那條任務派下來沒有?」徐五福湊在展風的耳朵邊如實報告:「向先生說上頭並沒有把時間安排下來,而且任務的重點是他管的那間中轉倉庫。我們不該輕舉妄動。」展風不滿意,緊繃著臉:「已經等了好久,我們能等,歸鳳不能等。」徐五福沒主意:「可咱們不能擅自行動啊!」展風捏緊了拳頭,他的內疚愈盛,他的心就愈急躁。在看到方進山的名字是他們將要處理的任務之一時,就再也無法隱忍下去。「我們籌劃籌劃,把這票幹得漂亮些,向先生也不怪咱們。」他心裡一計算,莽斷地決定。他不想再等了,鐵青了臉,決定私自行動。等徐五福走了,歸雲也送了雁飛回家,又來找展風說話:「你現在還是一條布口袋——橫豎不夠料去做事情,怎好這樣匆忙?」「再等歸鳳就會被活活折騰死。」歸雲不響了。「這險值得冒。宰了方進山,歸鳳就能出火坑,咱們就能一家團聚。」展風不知是要給自己打氣還是要努力說服歸雲,他焦灼地又猴急地保證。「你也說向先生管得你們嚴,如果私自行動,會怎樣?」展風心裡沒底,其實向抒磊對他們很親和,但管起來相當嚴,他不允許有違背他命令的行動出現。就算先前從卓陽那裡接的燒慰安所的事,也是他反覆思慮好,籌備周全才默許動的手。

他安慰歸云:「既然我們都已經選這種舔刀子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因此更加寶貴,能做到一百,就絕對不能做到九十九。」其實他心中並沒有底氣,這是他冒昧行動,還將要攛掇著其他同伴,如果向抒磊知道,後果是他無法預料的。但,不管了。他決定要為歸鳳豁出去一次。他再騙歸云:「我當然會先和向先生商量,用個萬全的法子來做這事。」也不再管歸雲到底信還是不信,就先自振作精神計算自己的大事。歸雲心中急歸急,但也是知道展風的。他是鐵了心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救歸鳳。熱血一涌,必定魯莽,難免顧不周全。她很是擔心,心裡的憂慮,既不能同雁飛講,也不能同卓陽說。

卓陽這兩日也愈加得心事重重,她試探問了,都被他含糊過去。這天清晨到卓家送早餐,突然看見他在玉蘭樹下打起了太極拳。卓陽是近幾日生了這等的閑情,每日清晨按拳譜打上半刻鐘。半刻鐘後,心也靜定了,他吻別歸雲,騎車去報社上班。他是在孤軍營看到謝團長領著孤軍戰士們打太極拳才起了這個意的。他們整齊地站在操場上,在春天起霧的早晨,用統一的姿勢滋兒慢哉雲手推掌。白茫茫的一片天下,萬事萬物都好像偃息靜止。只有他們心念如一的雲手推掌,能推開纏繞在四周的白霧。

卓陽時常去孤軍營,未必是採訪。他頭一次去的時候就遇到麻煩,逢著蘇格蘭軍隊和白俄商團用暴力搶孤軍營的旗。那群戰士們手無寸鐵,所以倍受欺凌,連精神都不被允許有。卓陽憤慨,他記下謝團長當時令他肅然起勁的一句話:「我們頭上有青天白日,腳下有熱烈的鮮血,足以代表一切。成敗?不過在於心念之間,我們沒有輸。」他相信,這位英雄,是這個城市裡的支柱。他的不敗,給了這裡的中國人不敗的理由。

卓陽問他:「如何抉擇個人之於家庭的責任和個人之於國家的責任?」謝團長道:「只有國家民族自由了,才有個人的自由,國家存活下去,個人才能存活下去。」

卓陽認真傾聽,謝團長笑著鼓勵他:「抗戰前途,光明日益在望,最後的勝利,當有絕對把握。」卓陽又問:「為什麼要打太極拳?」謝團長比划了一個雲手的姿勢,說:「求空,求凈,養身,修性,積蓄實力。有一天當從這裡走將出去再戰疆場。」卓陽抬頭觀天,要極目遠望,發現四處皆障礙。他想,謝團長同他一樣,心裡有一股火,加著油,反覆燒。在前方戰事愈加激烈的時刻,即將臨爆。他要等不及了,不能滿足每天只在電報局等前線的新聞。他用力騎車去報社。今日報社同仁都到齊了,要給莫主編送行。「明天我開赴前線,今晚和大家一醉方休。」莫主編還是樂呵呵的,將行李都打包好,一併帶來報社。真的準備一醉方休。要和莫主編同赴疆場的記者編輯都來了,平日都沒有聚得那樣齊全。有幾位是卓陽崇拜的前輩,他恭敬地坐在一邊聆聽他們的時政灼見。報社的辦公室幾乎是空了,重要資料都轉移去了隱蔽的辦公室,此地留的只是風雅的裝飾。大夥聚在此地,不過是臨行前的放鬆。是莫主編的意思,他念著工作多年的地方,想要道別。

年輕的記者見主編心情好,起鬨:「讓師母唱首餞行歌!」卓陽才發現莫主編的太太也在現場。原是一極年輕,極神清骨秀、素雅怡人的女子。他是早聞她大名的,卓漢書曾說起過老同學的韻事。莫太太是北平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燕京大學念書,有一年莫主編去那兒演講,這位女學生就坐在台下,被台上中年學者的「中國新聞人應傳承民族之精神」的精神吸引。女大學生思想獨立,才華洋溢,親去拜訪了學者。兩個月後,女大學生畢業了,拿著皮箱跟著學者去了火車站。她說:「我已畢業,家庭並非我之束縛,聽聞先生尚未有妻室,我願用我之雙手照顧先生起居。」女大學生家裡人追來火車站,他二人已杳然不蹤。到了上海,成為轟動新聞界的一樁緋聞。

卓漢書說這樁事的時候,不免嘲笑了幾句:「老莫臨老,晚節不保,還被業內人士笑話一頓老牛啃了嫩草。」卓陽一直不以為然,他自來認為情極所鍾是人之天性。此刻見到這位傳聞中的莫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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