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二七、春愁無盡處

雁飛在百樂門開舞前,向袁經理告了一個長假。袁經理搔了搔頭頂緊剩的幾根毛,先就問:「是不是『夜上海』挖角?」心裡想的是,日防夜防,他顧著了生意,極力斡旋討好,幾方都幾乎擺平,連上頭的大老闆都睜眼閉眼,眼看是要好起來的。但,偏沒顧著手底下的紅人。這座孤島,因為孤獨,所以愈加放蕩。連舞女都供不應求起來。家家都經濟了,蓬勃著別苗頭。先前有了「仙樂斯」,後來又有了「夜上海」,挖了他手下不少好貨色。連雁飛都來告假了,他十萬分緊張。雁飛只是瞧他草木皆兵的樣子實在好笑,忙道:「自然不是。我在你老袁手下做了這些年,操守一向好,有口皆碑!」這倒的確,袁經理暗忖。謝雁飛確實比一般舞女更懂進退,在大紅大紫之際被王老闆包下的時候都沒拿喬歇過舞。也不怪他有時會偏向她一些,連江太中的事都給極力壓了下去,雖也是因日本人那裡放了話的。「有大戶頭給了你金籠子?」雁飛微笑。袁經理以為猜到了位,又問:「一年多少數?難不成還娶你做小?是不是日本人?」

雁飛便道:「老袁,你是這行當里的領頭羊,時好時壞最是拎得清楚。我也不把話說滿了。如果好呢,也許我就真的從良,如果不好,我可還要捧你這邊的舊飯碗。」袁經理不悅:「小謝,你哄我呢!你提出休假,我沒二話。如今這頭眼看是要摘了你牌子的生意,還說甚回來捧舊飯碗。咱們別來這套!」「你看呢?」雁飛依舊笑著。袁經理琢磨著木已成舟,多說也是無益的,只消不時拆台腳便成。他不再勉強:「你都鐵了心,我有什麼好多說的。咱們就只好青山綠水,後會有期!」但又另外盤算,趕緊物色新人,用他的腦袋瓜包裝好,取個響噹噹的藝名,照樣能再紅個有聲有色。想一想,心又定了,故此也就不再多啰唆了。雁飛也暗嘆,沒想到這位向來爾虞我詐湊合著一道營生的袁經理遠比很多人了解她。

人生處處有意想不到的知己。這樣的人物不在上海灘混得開,還有誰能混得開?雁飛恪盡職守去跳最後一場舞。舞廳正熱鬧,蒙娜最近當紅,不但每日有無數台票,更多了不少洋人來捧場,現在百樂門的整個焦點都是這位金髮碧眼的洋舞女。雁飛看著她跳得滿場飛,終了,她轉了過來。

「我大約這個月就準備不做了。」雁飛並不意外:「祝你寫出好文章。」蒙娜擁抱她:「你很神奇!」「你也是!」雁飛含笑攜她一起去酒吧,為她要了威士忌,自己要了橙汁。要和她碰杯告別。

「你的不是酒!」蒙娜埋怨。「袁經理痛失英才,我為他哀悼一下,故不用酒了。」她先干為敬。蒙娜豪爽,幹了下去,又被人叫去跳舞。她要拉著雁飛一起,被雁飛笑著掙脫了手。

她看著蒙娜繼續在舞池裡搖擺,好笑地想,這回袁經理虧本虧的夠大了。她捶了捶腰背,這個時機,正是該退,不然虧大的那個會是自己。想著,手撫住小腹,已有些鼓了,那裡有蓬勃生長的生命。她含笑把視線轉向正和客人跳貼面舞的喬綺。虧得她那句「我自己的孩子,我怎麼不想要」,她醒了,所以留了活口。她想,是啊,這具腐敗身體,還能有新的生機,屬於她自己的生機。她怎能放棄?當年唐倌人跟了周小開之後,就想方設法要為周小開生個一兒半女,以此正式嫁入周家。可總如願不了。她坦誠地對小雁訴苦,說不想周小開用這個做借口去流連別的女人。第二日就狠心咬牙,把剛滿十六歲的小雁送進周小開的虎口。可她更不願小雁做成她做不成的事,熬了湯,放下身段伺候小雁喝下去。但還是覺得不妥當,只有小雁同她一樣了,她才會安心。她拖了她下海,十六歲的雛妓被逼出賣身體。她同周小開說:「如今多了一個弄錢的法子。」周小開便沒了非分的念頭,他覷著了利,是小雁那具剛剛長成的身體,能為他還賭債。只是唐倌人機關算盡,仍拼不過天數,她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雁飛會惡毒地想,她能做到她永遠做不到的事,算不算對她最大的報復?

自喝了唐倌人的湯,她的生理周期就徹底亂了。有時候她用藥,有時候她不用藥,都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她以為這輩子註定不能完成一個正常女人該完成的所有事了。但,竟然會有了。這讓她心驚,也躊躇了一陣,幾番想下手,直到喬綺的事情發生。

她突然有些得意,唐倌人並沒有完全毀掉她的一切。她又贏了一次。以後怎麼樣,還不想細想,但此刻是覺得勝意的。雁飛將玻璃杯里的橙汁喝完。因想得太出神,並沒發現藤田智也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抬頭,看見了,她揚揚手,歡迎他坐到身邊。他坐下,凝望了她許久,問:「解甲歸田和洗盡鉛華,你認為這樣的可能性有多少?」

雁飛的心「突」地一軟,傾到藤田智也的面前,扶著面孔問:「我像誰?」她也仔細凝望他,「你是個好兒子,遠在千里之外,還是記著你的母親。」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晶瑩剔透的白色。她的臉也晶瑩剔透,比平日更多了柔和的光輝,是他從未見過的柔和。入口的酒,涼透了心。雁飛握住藤田智也的手。他們的手,也是冰涼的,似乎從未暖過:「你看,我是涼的,你也是涼的,這個世界冷透了。我們連自己都暖不了。」藤田智也執起她手,笑:「不是不能暖,而是不是你想要的那個人。」終於放開手,「你從來不騙人,也不騙自己。」雁飛站起身,拉著他進了舞池,微笑:「不騙人的謝雁飛請你跳舞。」「你今晚——很特別。」他擁抱她。雁飛伏在藤田智也的肩頭,熟練地邁了步子。她同許多人跳過舞,不可否認和他是最合拍的。他懂她的舞步,她也懂他的。她低喃:「你不穿軍服的時候,是個很好的人。」「呵,我妹妹也這樣說。」「妹妹?」這是她還沒有聽過的。「我不算一無所有到底,至少還有兩個妹妹。她們純潔簡單,都是普通的女孩。」

他在嘆息,她聽懂了,說:「她們也有一個好哥哥。」「謝雁飛,今晚你一直在哄我!」她不抬頭,也不再說話,只專心地和他跳這一支舞。最後,再看他孤身離去。

藤田智也離開百樂門的時候,沒有回頭。這座百樂之門,只有令他更加寂寞。他想,謝雁飛真是對的,兩個人的寂寞比一個人的寂寞更寒冷。雁飛靠在舞廳門前看著他的背影發了一會怔,直到有人上來打招呼。「雁飛小姐,好久不見呀!」是很久不跟著藤田智也出現的山田。雁飛笑著招呼:「山田先生最近哪裡發財?」山田笑眯眯指了指舞廳一角,長谷川正陷在女人堆里,肆無忌憚對身邊的舞女上下其手。山田說:「新近結交的,也是一位豪爽的達人。雁飛小姐賞個臉?」說完笑著又瞥了眼長谷川。

雁飛瞭然,冷冷一笑,說:「我明天就要辭工了,以後怕是少有機會和朋友們聚聚。」

山田非常意外,驚呼:「哎呀!那真是十分可惜,不知雁飛小姐是否有了高就?」

雁飛點頭微笑,說:「我們這一行的最好的出路也不過這樣了,都是托乾爹生前故友的福,得了機會能出上海四處瞧瞧。」說完又客套幾句,便借故甩下山田。下班後,雁飛約了舊日的姐妹同蒙娜在樂而惠擺了一桌,點了些好菜同大家話別。

她平日為人仗義,從不恃強凌弱,十分得人心。故筵席上,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別的意思。雁飛把盞敬了各人:「這些日子多虧得了姊妹們的幫襯,如今才有個好去處。往後大家各自珍重!」

眾舞女們均流連不舍,又說了好一陣子惜別的話。只有蒙娜在筵席後拉住雁飛問:「是不是有其他事故?」雁飛笑笑,只說:「我累了,歇一陣,好再飛唄!」蒙娜知道她心裡有打算也必是不肯說的,就不再追問了。散席之後,雁飛回了兆豐別墅,將蘇阿姨叫來跟前,說:「我有事要離開上海個把月,最多一年吧,家裡還需要你照看著。」並把家用擺將出來。蘇阿姨也吃一驚,不住問:「小姐還回來不回來?」雁飛不想她太過大驚小怪,笑著安撫說:「自然是回來的。這些日子裡你只需好好照看好房子即可,旁人若來找我,就說去了外地。」「好的好的。」蘇阿姨心神不定地介面下來,便聽著雁飛吩咐幫著收拾行李,卻發現雁飛並不帶日常穿的收腰旗袍,只管揀了幾件寬大簡單的衣物,且連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律不帶。

收拾妥當之後,雁飛蒙頭睡個大熟,次日清早就提著行李出了門。她覺著這個早晨特別清朗,天空藍似遠洋,萬里無雲。就像初來上海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

春天的空氣是甜的,她深深嗅了幾口,神清氣爽。然後叫了黃包車出了兆豐別墅,拐個彎,先去愚園路。這裡一馬路兩邊儘是旋轉著的三色理髮燈,看得人眼花繚亂。雁飛尋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髮店走過去。這條著名的「理髮一條街」,剃頭店美容店不少,但她自來認熟人,只做慣一家店。這小店門口還有她盤頭的照片當廣告畫貼著招徠顧客。

她停駐在店門口,朝自己的舊照片扮了個鬼臉,推門進去。正做晨掃的燙頭師傅聽有客到,欲抬頭招呼,見是老主顧,便眉開眼笑,撣乾淨椅子請她來坐。

「謝小姐,今朝要軋怎樣的台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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