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六、小重山·歸路茫茫

冬夜的冷蔓延到了百樂門,就進不去了。裡頭的一切,都是暖的,暖風薰了人如醉,一段段纏綿的擁抱,把兩個人變作一個人,去擁抱虛妄的暖。其實是不暖的,雁飛常常感到冷,她最近又容易累,不能接連轉檯子,也不能跳恰恰這樣的快舞,一踩上百樂門的彈簧地板,人就犯了暈。以前跳恰恰最好的是陳曼麗,穿一身火紅的舞裙,像火舞的艷陽,擁躉無數。如今再沒這盛景了,氣候散清了,舞女也曉得找個好戶頭才是正經,把舞跳的好,不值什麼。袁經理惱恨這種清醒大頭腦,嗤道:「後進的小騷貨連騷的資本都沒累齊,就想往人床上趕,成不了氣候!」雁飛會哀哀地想,不過都是想逃罷了,可天下之大,何處容身?她懶洋洋地瞅著舞池裡的人們。一曲方畢,袁經理攜了一名舞女到了舞池中央登場了。「百樂門冬季皇后,瑪麗亞隆重登場!」人群騷動起來,雁飛也張望。中央站著一團火紅的影,像霧氣清冷的空氣里掠出來的太陽,還鑲著金邊。原來穿著火紅的人兒,有一頭金色的發。皮膚又是白的飛揚跋扈的白,連帶五官的美也是飛揚跋扈的。

雁飛認得她,是那位洋記者蒙娜。雁飛瞅著她,她炯炯的目光也對住了雁飛,甩一甩那頭大卷蓬鬆的金髮,開朗地笑起來。雁飛想,這出其不意的一招,今天乃至往後一段日子內,百樂門的焦點非她莫屬。她想,連她也來舞池子爭飯吃?她是不解的。這位蒙娜小姐還真將瑪麗亞做的十足,她立時就與雁飛套了近乎,還在下班之後跟著舞小姐們去吃夜宵,再興趣盎然地向大家討教麻將經。她不會打麻將,是在雁飛家裡學來的,她央雁飛:「很高深,能不能教我?」

雁飛便手把手教了她張法,她打得很投入,在擲骰子的時候用洋文大叫:「Show hand!Show hand!」隨著色子起落,很能調節氣氛。自然也是她輸得多,用中文抱怨:「輸死也不給小白臉花!」好事的舞女們忙打聽,才得知這位洋妞之所以下海,是受了一個拆白黨的騙,失身失財,連回美利堅的路費都沒有,只能把心一橫跳進來。大家都萬分同情,替她用各種中國方言罵了那拆白黨的祖宗十八代。雁飛暗笑,天曉得到底有沒有那位拆白黨。但女人們聚在一起,多是道苦水的。「我不怕輸,輸光總比回家被後娘搶了身家強。娘的,老娘賣奶油大腿,他們吃金華火腿,全不把我當個人!」「快樂一時是一時,到辰光日本鬼子一打進來,我就卷好鋪蓋到重慶服務黨國軍總去,照樣賺票子。咱也是愛國人士!」還有叼著煙,吞雲吐霧:「每天勒緊褲腰帶,二尺的腰綁成一尺七哄那賣破銅爛鐵老禿頭,真真憋屈死。要不是他家三間大洋房,我何苦遭這罪!」她們講的時候,蒙娜就側了耳朵聽,很是入神,往灶庇間倒茶間隙,雁飛問:「是否覺得信息火爆,很有嚼頭?」蒙娜給她一個火熱擁抱:「你是好人,不拆穿我!」雁飛給她的茶里加了菊花,去累夜打牌跳舞的熱火:「原本清白的人為那些個報道跑這裡來,有意思嗎?」蒙娜對她認真點頭:「任何報道,都要真實。我要了解最真實。」因雁飛對蒙娜假以了辭色,蒙娜便當雁飛是百樂門的依靠,事事都隨她,還將自己的資料自動奉獻。「我七歲就來中國了,我熱愛這裡的一切。」「我想要了解中國的一切,戰爭的一切。」「我感情失敗,同我一起長大的中國男士拒絕了我。」「他竟然還是愛中國女孩。」大大小小,林林總總,聽到雁飛哭笑不得。其他舞女也喜歡蒙娜,愛她的出手闊綽,她時常會送眾人些紐約巴黎的化妝品。雁飛不免提醒:「你可是被拆白黨騙了個一窮二白,哪有閑錢買老貴的外國貨?」蒙娜碧碧藍的眼睛瞅她好長一陣。雁飛並不怕別人盯著她看,這本就是她處事的本事,真誠地從人的眼裡看到人的心裡。兩人像是角力,看誰的眼神先泄底。勢均力敵。「你不簡單!」蒙娜聳肩。雁飛笑笑。「你有很重的心事。」蒙娜誠懇地對她說。「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自由。」有個小舞女過來找雁飛同蒙娜閑話,正是喚自己「賣奶油大腿」的,名喚喬綺,頂清麗洋派的藝名,其實原名喚作喬大妹,是家中老大,因得必須擔負一家人的生計。喬綺期期艾艾,和雁飛及蒙娜東拉西扯大堆話。雁飛冷眼看她眼皮蓋一直紅紅的,神色不大自然,手往肚子上搭了好幾下,忽地恍然,她問:「要借錢做了,還是準備豁開皮肉不顧?」喬綺被雁飛一語道破,淚珠子忍不了,捂著手絹大哭一場。原是她戀上個來跳舞的大學生,狠狠好過一陣,但大學生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把書包一抗,去了昆明繼續上大學。從此再無音訊。蒙娜聽懂了,說:「扼殺生命不為上帝所允許!你要給他生存的權力。」

喬綺只顧哭。雁飛看著可憐,就解了脖子上的觀音金鏈子,又拿出幾張鈔票,一左一右放在喬綺面前:「你可以拿票子去找個大夫,再找個地方小作休養。或者把金鏈子拿了尋個地兒避一陣把孩子養下來。怎麼選?」喬綺支支吾吾,做不了決斷,只不停落淚。雁飛心裡憋悶,收起金鏈子和鈔票,說:「好好想幾日,有什麼還來找我。這一日日過了就要現形,決定也要趁早做。」但喬綺自那日後失蹤半多月,再次回百樂門竟狼狽不堪、失魂落魄。袁經理看得直跺腳,又看她病懨懨的,形似崩潰,罵不得打不得,只得自認倒霉。眾人安慰相問,她斷斷續續哭著說了:「他們不是東西!他是我親弟弟啊!摁我頭,灌我葯!我身上的肉我怎麼不願養下來?做牛做馬我也要養大他。可他們逼我,逼死我的孩子,我不肯喝葯,我親弟弟竟一腳往我身上踹。」蒙娜聽了怒不可遏,金髮一甩,沖了出去。雁飛也極憤怒,又見她虛弱不堪,便做主將她帶回自家休養,還請了大夫來診治。

到了下半夜,蒙娜尋了來,雁飛正坐在客堂間的沙發削蘋果。「我找人揍了喬綺的兄弟!」雁飛搖搖頭,嘆:「最後診療費還得喬綺出。」蒙娜原本沒想這麼多,只逞一時痛快,實知中國人的三綱五常,人倫情理。黑暗的世道,中國人的忍耐被無限拉長了。被侵略者壓迫,被自己人壓迫,還被自家人壓迫。前者尚可扛槍反抗;中者也可白丁起義;只末者,下不了切皮肉的痛,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繼續回去血濃於水。

蒙娜痛心疾首。這些年這些日子,她體會到了中國人的苦,骨子裡熬出來的痛。真實寫下來,當真字字血淚。

雁飛將一隻蘋果削完,長長的皮連著,抖一下,掉落下來。她把蘋果遞給蒙娜。

「盛隆米行我知道,那位周老闆是被法辦的。」公法?私法?蒙娜已經不想問。她率性地咬了一口蘋果,酸到牙根,說不出來的酸。見雁飛小心收起了那把洋派的摺疊水果刀,側面的她,單薄的身,豐富又蒼涼的眼神。她的靈魂又不知道飄去哪裡了。凄迷的人生路,還需走下去。雁飛家裡多了養病的喬綺,她也多了些事可做,有了借口謝絕晚上的局子,早早回家。

蘇阿姨為新年忙活起來,除塵撣灰,棄舊換新,做了糖年糕、蛋餃、肉圓並好多應節菜色。雁飛放了她年假,她一走,自己一個人待著就更寂寞了。喬綺到底也是要回家的,她家裡人來謝罪。行兇的弟弟腆著臉,臉上的傷口未愈,在喬綺跟前跪了下來痛哭,請求原諒。於是一家人合好,一起回家過年。蒙娜唏噓不已,又從雁飛處知曉不少花國辛酸故事。繁麗的只是表面,內里的千瘡百孔無法縫補。蒙娜對雁飛說:「你太寂寞了。」雁飛想,怎麼人人都說她寂寞。可是人人又無法伴她永久的。小年夜當晚,因泰半客人斂了玩興,回家做孝子賢孫主持過年,百樂門比平日早歇業。蒙娜的戲演到中場休息,有位同她長得相似的洋紳士來接她走,身上還是穿制服的。她的家勢想必不差,雁飛想,同她不是一個世界來的。她心裡真的孤寂了,獨自一個人走回了兆豐別墅。黑暗裡有人在等她。雁飛看到熟悉的長長的麻花辮,幾乎垂到地上。歸雲托著撐著腮幫子,坐在花台的台階上。雁飛的臉上頓時花開燦爛,笑道:「小心臟了頭髮。」歸雲站起來,手裡還挎了誇張的菜籃子,她說:「請你吃家宴。」兩人攜手進了屋,歸雲把籃子里的菜一道一道放桌上,還一道一道報菜名。

「鳳舞九天。」雁飛笑著直揪她的辮子:「不過是醉雞。」「紅梅含瑞。」「紅棗里塞糯米。」「金玉滿堂。」「玉米松仁罷了。」「春色滿園。」「油麵筋炒塌菜。」「鴻運當頭。」「煙熏紅燒肉。」「年年有餘。」「松鼠黃魚。」「步步高升。」「香煎小年糕。」歸雲擺出最後一道菜,埋怨:「你真煞我風景。」「你可跟了誰學出一口的四字成語?現賣到我這邊來。」雁飛掩不住笑,同歸雲一起擺好桌子,還從酒櫃里拿出一瓶茅台來。「不成不成,我會醉死。」歸雲見了打退堂鼓。雁飛已給她滿了一杯:「就一杯,應節。」兩人相挨著坐下。雁飛不免回憶往事:「當年咱倆挨在一起分一碗糖粥。」

歸云為她布菜:「往事不回首,我們都要向前看。」雁飛問她:「大年夜準備怎麼過?上半夜卓家下半夜杜家?」「全部請來店裡。」「你不怕杜家老媽媽受不住刺激?」「最焦頭爛額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大家心裡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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