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四、霜葉飛·往事今生

十一月,霜葉紅了,時間流逝,生生死死。誰都不能挽留,誰都被推著前行。

歸雲的精神不算好,勉勵地,在不安定的時候,還是同老范一起,將小食店布置妥當開了張。門邊貼了卓陽寫的招牌語――「吃不吃在於你,好不好在於我」,店名取的就是「老范餛飩」。

這是歸雲的主意,老范自然是不好意思承納的,歸雲卻道也是卓陽的意思,要老范幫襯著歸雲。

老範本就讚賞她的硬氣,什麼都能抗得下來,又感念卓陽的恩情,就答應了下來。

陸明的傷勢漸愈,也是底氣厚的年輕人,能擔待著一些事。他便也自告奮勇來幫歸雲的忙。

歸雲有了他三人幫手,也能轉圜出了時間照顧杜家和卓家。展風的傷有了起色,康復治療做的不錯,聽力在逐漸恢複中。徐父領了輕傷的徐五福再來請罪,一老一少要在展風面前跪下,被展風和歸雲拉了起來。

展風對徐五福說:「我知道那時刻多少情非得已。咱們一道長大,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不經嚇。那年被王小開胡亂罵一頓都嚇你成那樣,這兩年你肯跟我上刀山下油鍋地為國家拚命,我怎麼好怪你?!」徐家父子感激涕零,前嫌盡都釋了。歸雲定定看展風,一場劫難,他們終須長大,應該站得更挺直,一起熬過嚴冬。

但余劫仍在,展風想起了歸雲,許久沒有見到她,追問歸云:「怎麼好久不見歸鳳?」

歸雲不好隱瞞,把歸鳳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說了。展風聽得吃力,不過都聽懂了。仰著頭,躺在床上,怔怔盯著天花板愣了一會。「她怎麼這樣傻?」歸雲答不上來。她和他一樣明白,歸鳳孤注一擲的原因。因為這情意太厚重,已然不知怎樣去還。展風真的懵了。他知道歸鳳對他有心意,卻從不知歸鳳會深愛他至此,以致拋了整個身心去拯救他。歸雲想不出勸慰的話。他們都初次涉情,已經跋山涉水,歷經劫難。可情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

歸雲買了報紙,最近總在那上面看到歸鳳的消息,諸如「寶蟾戲院三日連上《孔雀東南飛》,場場爆滿,越劇新貴來歸鳳一鳴驚了上海灘」。她不知是憂是喜,文字和語言,盡皆表達不出。物是人非,悲痛辛苦,一言難盡。

歸雲悲苦自知地出了仁濟醫館,她又得去廣慈醫院。理了理思緒,整頓好精神,準備去照顧卓父卓母。卓漢書自那日之後,又再度陷入昏迷。大夫告知他們,不過是這幾天的事情。卓太太一頭就昏了過去,舊日的喘疾也犯了。卓陽只好將母親也安頓在父親住的醫院,方便照顧。

一夜之間,卓陽的家,也散了一半。他是不哭的,面上憔悴,再無波瀾。歸雲默默陪伴他們,為他們送茶遞水,送飯送菜。

卓太太心力交瘁,總不顧自己的身體,掙扎著去卓漢書的病房裡守著,喃喃道:「達令,很久沒有叫你達令。我們是起過誓的――『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都會相愛相敬,不離不棄』你知道我是信基督的,你說過有你一日要保全一家子的。」說久了,也恍惚了,還輕輕撫著丈夫的額,面上有企望他能醒轉的神色。

卓陽和歸雲都不忍打擾,走出病房。卓陽狠狠朝牆上擊拳,「嘭嘭嘭」,牆都似在顫。路過的護士見了來勸:「這裡是醫院。」

他就剋制住,平掌扶牆,側頭見歸雲望著他,擔憂的眼中蓄滿了淚,沒有掉下來。

她把他的手抓下來,死死握緊,怕他再自殘,說:「小時候一個人傷心的時候,我就去黃浦江邊,那裡風很大,如果遇上漲潮,江水聲也很大。說什麼話都會被風聲水聲蓋住,捲走,然後就有力氣繼續趕路。後來,我發現我經常去的那個江沿正對著四行倉庫,所以那天站在那裡看謝團長他們和日本鬼子戰鬥,我真的沒有怕,真的沒有!所以,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歸雲不知道卓陽有沒有聽進心裡去,他的身體都在顫動,只能用力擁抱她,來排遣他心中無盡的恐懼。卓漢書終於還是在立冬的清晨安詳地去世了,這是一個禮拜天,是卓陽原本打算帶歸雲上門的日子。歸雲沒有想過這天上門,是用她慘痛的籌辦靈堂的經驗協助卓太太和卓陽舉白幡,設靈堂,上香燭,燒紙鉑。石庫門像只冰冷的籠子。卓太太徹底倒了,在床上形容枯槁。只喃喃:「這下好了,他算解脫了。什麼苦都不用受,也是好事!」這裡清冷得近乎寒愴的氣流,吹在歸雲身上,有種皮膚及至心臟被銳利的刀鋒輕輕劃裂的感覺。是悲傷在如影隨形。她忽而熱淚盈眶,想起了她逝去的兩位父親,現在是第三位。她環抱住卓太太的肩,勸慰道:「伯母,您要保重!」陸續有人來祭奠,莫主編也領了報社的同仁前來拜祭。歸雲將他們送來了花圈,一一擺好。那些花圈上的名字,大多是報章上常見的墨客文人,只沒姓卓的。似乎卓家沒有一個親戚來。

藤田智也卻來了。一身黑衣,肅穆地站立在石庫門外。祭奠的人們騷動,個個一臉憤怒。藤田智也表情凝重地深深鞠躬,雙手奉上一卷捲軸,等人來拿。卓陽排開眾人,走了過來,在藤田智也面前肅立,接過捲軸,打開。裱得極莊嚴一幅字。卓陽舉了起來,後邊的人便能看到:矯若游龍,吞吐山河的一幅草書——

無愧書漢魂字幅上赤血珠點,丹心可召。有人看了忍不住哭泣,年輕氣盛的學生忍不了憤懣,叫:「狗日的,滾出中國!」幾欲要衝上來。卓陽用手擋住,他對藤田智也說:「多謝奉還先父遺作!」收起字幅,不留客。

藤田智也什麼都沒有說,轉身走了。歸雲將卓陽手中的字幅接過來,掛在卓漢書牌位上方,無意正對「獨善齋」三個字。卓陽也注意到了,望著兩幅字獃獃好長一會。悲哀慢慢湧上臉來,他低了頭。忙至深夜,夜靜人散。歸雲照顧了卓太太睡下,此時卓太太也無力細辨她是哪位,只是聽話地躺好了。

卓陽還跪在客堂間為父親守靈,對歸雲歉然道:「我沒有想到這樣累你。」

歸雲捂住了他的口,搖了搖頭。他將她的手拿下來,見天色晚了,道:「今晚暫住一晚,明早我送你回去?」歸雲擔心他們母子,也就點了點頭。卓陽領她到自己房裡睡,可房間又很凌亂,畫具、拍攝器材、書籍等等亂七八糟地堆在書架上、書桌上、椅子上。他很久不兼顧了,家變之後,更是亂上添亂,歸雲輕輕推開他,只消片刻,便又收整乾淨。

卓陽說:「我睡書房,還須給爸爸守靈。」歸雲囑咐:「你也該早些睡,伯母還要你照顧,你不能垮。」卓陽抱了抱他,低低道:「歸雲,謝謝你!」歸雲搖頭:「你別這樣和我說,我不能幫你什麼,我——我我只想盡我所能,照顧你!照顧你和你媽媽!」弄堂里敲梆子打更的聲音傳了來,提醒人們休息,也催促人們入睡。卓陽為她關好門。歸雲窩進卓陽睡過的被窩裡,身子暖了,心卻一陣陣悲上來。半夢不醒的,翻個身,忽地聽到大門微小的開闔的聲響。她穿衣起身,走到客堂間,微明的燭火下,卓漢書的牌位屹立。牌位前供了酒水,香案頭前似有濕痕,是快要干透的水跡,宛如行雲流水的字。歸雲心有所感,望了望牌位上方的字幅——「無愧書漢魂」。再看這行水字,沿著那上邊的筆跡遊走的、模仿的字跡。她輕喚一聲:「卓陽!」無人應她。書房的門大敞著,顯然沒人。歸雲輕手輕腳開了門出去,在黑夜裡游目四周,哪見卓陽的影子。她心中焦灼,在夜風裡站了會,努力揣度。忽心念一動,沿著霞飛路,一路向東邊的黃浦江邊跑去。冬夜的風,阻著奔跑的人,冷得讓人窒息。歸雲卻不怕冷,不怕風,努力跑,氣似阻滯,也不停歇。就這樣一路跑去黃浦江的南邊,四行倉庫的對面。萬籟冷星下,滔滔江聲不絕,和著風聲,有如咆哮。這裡已沒了戰鬥時的槍炮聲,但黃浦江仍然在咆哮,能遮蓋萬音。歸雲看到高高的江沿上有黑影,她知道是卓陽,他正面對著向東流逝的江水。風聲水聲下,她辨不清他是不是在吼叫。她跑到江沿下,大聲叫:「卓陽!」卓陽辨出了她的聲音,從江沿上跳下來。黑暗的江邊,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容。歸雲只感覺卓陽緊緊擁抱自己,她不想此刻矜持,也伸手回抱住他。卓陽嗚咽了。「我從沒有試著去了解我爸爸,直到他去世我才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我是不是一個差勁的兒子?我只管自己的志向,卻從不管我的父母的想法!我太自私!太自私了!」她任他緊緊抱住,大聲說:「你傷心,你痛苦,那就哭吧!痛快哭一次,全部哭出來就會好過些!卓陽,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到了傷心處,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說完她先哭了出來。卓陽將頭深深埋進歸雲的肩頭,沒有說話。只是歸雲感覺到肩頭的衣布,似乎是濕了。卓陽在清晨把歸雲送回日暉里,直把她送到了家門口。歸雲跳下自行車,為卓陽理了理衣領,叮囑他:「天涼了,多加衣服。」

卓陽點頭。「等一下一定要吃了早飯再去報社,最怕你忙得顧不上照顧自己。」卓陽再點頭。「我把店裡的事照看好,會再去看伯母的。」然後靜靜站著看他騎上車離去。她似乎總是要看他平安拐出弄堂才能放心,不過幾次,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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