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三、滿江紅·無愧漢魂

雁飛發覺她做夢是習慣,做美夢卻是例外。但夢裡一概總是熱的。青石板路被太陽烤得「嗤嗤」要冒清煙,曬得弄堂的青石板絲絲都要冒出青煙。空氣里有淡淡的熱而燥的氣味。唐倌人在東廂房的木頭地板上鋪了一條涼席,枕著蕎麥枕,搖著檀香扇睡午覺。李阿婆坐在客堂間的背陰處,搬了灶庇間的小矮木凳子玩著「通關」,這是一種本地人發明的用洋人傳進來的撲克牌玩的算命遊戲。小雁手裡拿了拖把,一路拖過來,又拖過去。「瞧這天熱的,地板上多灑點水。」李阿婆看著小雁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起了些惻隱的心,又說,「我來給你算算有沒我們唐倌人那樣的好姻緣?」小雁並不抬頭,只努力地干她的活兒。「我才不要那樣的姻緣。」李阿婆一片好心不得回報,惱了,說:「呸呸呸!小丫頭片子就是牙尖嘴利。去,把煤球爐拎到天井裡煮杏仁糊,倌人醒來要喝的。」天已是很炎熱了,上海人不作興大熱天的下午起煤爐,小雁是知道的,但小雁也照作了。她的手腳麻利,不多時,已有清清爽爽的杏仁香飄出來,只是她不停地用手擦著臉上的汗。

臉被薰紅了,像挨了人一巴掌。向抒磊的黑布鞋先出現在她的眼底,他徑直走進了灶庇間,又走出來,她仰起頭帶些疑惑地看他。他提了鍋,往煤球上把水一灑,火滅了。「哎!你幹嘛?」小雁驚叫。李阿婆也聞聲趕出來。向抒磊對李阿婆說:「天乾物燥的,這地方生火不安全,起了火種,要被消防所罰款的。舅媽到時候必會有一番氣好生。」李阿婆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恨恨地,又吞了氣,答了一聲退下了。小雁幽幽地嘆:「你瞧,你是好心,但是做不得這樣的好事,我又要被怨恨了。」可她的心裡又是馨香的,不知是杏仁糊的清香還是其他。他微笑,兩眼亮晶晶的,和天上的太陽一樣能曬得人暈浪。「省得你再尋些事端同李阿婆鬧彆扭,你真是個彆扭的孩子。」小雁別開面,他才來多久?怎麼看得這樣透?她從不是個能忍下委屈的人。

向抒磊從兜里掏出一支鉛筆遞給她:「老沒事躲在教室門外邊聽課,也該多練習練習!」

她不客氣地將鉛筆接過來,扁了扁嘴:「別人學生上課頂認真,就你看斜眼。」

他卻道:「這些課我很早就學完了,全都會的――」又住了口,是一時快了嘴的。

她亦聽了出來,果然就問:「那為什麼還要上?」他不答了,她也沒有法子。兩人的感情誰勝誰敗,一早就是天定的。他的收他的放,時時刻刻牽了她的心。初陽下,她到公共水龍頭打水,她力氣弱,提不住鉛桶。他就從她的身後走上來,十幾歲的少年,已有了有力的肌肉,提起水桶毫不費勁。他的手臂頂粗壯,一點都不像一般學生仔那樣細弱。她會開玩笑:「向抒磊,你很像會家子的。」向抒磊會用一口東北話說:「當然,俺們是東北來的。」她想,呵,是啊,他們是老鄉。他鄉遇老鄉,鄉音格外親切。他有心?抑或無心?那時的小雁以為他是有心的。他會陪她跳橡皮筋。他是一個男孩,又是東北來的,卻肯屈就了她。在她寂寞的時光里,用了心思。他買了橡皮筋,告訴她:「你不必同弄堂里其他人跳,自己也能跳。」這話是遂她的心的。他搬了灶庇間的木椅子,綁著橡皮筋的一頭,另一頭是他自己拉綁著。雙絲線,為她起。她害羞,雙頰紅撲撲,可跳得很愉悅,辮子晃蕩在陽光里,是快樂的尾巴,一甩一盪,從這頭到那頭,沿著橡皮筋,使不盡。弄堂里有搗蛋鬼看見了過來挑釁:「娘娘腔,陪女孩子跳橡皮筋!」小雁和向抒磊都是自顧自的人,不理他們。他們就使壞了,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趁小雁正要躍過橡皮筋,要用手抓住橡皮筋彈人。電光火石的,那男孩還來不及動作就不知怎麼被向抒磊拽住了手腕,連連呼痛討饒。她和那群惹事的男孩都被向抒磊的這一招給嚇住。「你會功夫?」「不會。」他又笑而不答了,她就不能再問。那個夏天,她記得,一夢醒來,都是安心的。她的心情好了些,又壞了些。

蘇阿姨覷她醒來,就上前彙報,原來洋記者又來過了。記者難纏,洋人記者加倍難纏,不知從哪裡挖出那些蛛絲馬跡,順藤摸瓜到了她這邊。問的就是陳年的往事。勾起她那麼點些微的記憶。

她一直要自己忘記的,可是忘不了。雁飛決定先去仁濟醫館探探展風,喚蘇阿姨去弄堂口給叫了黃包車。到展風的病房,歸雲也正在,正喂不甚清醒的展風喝湯。她見是雁飛,露出一個堅強的微笑。雁飛想,這就是歸雲,有一線生機,有一點精力,就會有十倍好好活的動力。生存,是簡單卑微的,但是也可以驕傲而堅強。歸雲告訴她:「現在還聽不到聲音,有美國的醫生說會給他做康復治療,才能讓他另一隻耳朵的聽力恢複。」雁飛有備而來,她從手袋裡掏出一疊銀元券,統統塞入歸雲手中:「別和我說你不需要,那樣就是你就對我見外。」歸雲並不意外,只是不能收,她想,她欠了卓陽的,也欠雁飛的,他們總幫她這麼許多。心中的感激不能用言語表達。雁飛硬是要她收下:「我曉得你家還有積蓄,但是入不敷出,總要透底。我們要適時屈服。」

她說的對,歸雲深嘆,還是收下了。「這麼多恩情,我怎麼還?」雁飛溫柔地笑:「你是我妹妹,我要你還什麼?另一個那裡的,你也知道該怎麼還。」

歸雲知道雁飛消息靈通,但聽之下,也不免面紅。雁飛坐下,細細看了展風,展風三分醒七分睡,原本壯碩的身子瘦脫了形。她微微嘆息,也暗暗心疼,最後目光停在他左手上的白色腕帶上,順手解開。「平安腕帶保不了平安。還要它作甚!」丟入病床下的垃圾簍內,又握了握展風的手,貼著展風一邊完好的耳畔道:「你是個男人,要再站起來!」展風似是聽到了,手用了力反握雁飛的手。歸雲瞧在眼裡,先是疑惑,後來剎那是明白了什麼。她不作聲,只靜靜看著他倆。

雁飛並沒有多做停留,只和歸雲又說了陣子話就起身告辭。歸雲還要等徐父來替班才能回家,雁飛不免又多叮囑了一番,她見歸雲也是瘦了不少,很心疼。歸雲笑著說:「最艱難的坎子在慢慢過去,我有信心。」雁飛拍拍她的手:「你最難得的就是這個。」她輕手輕腳帶好門出來。醫院裡整日價瀰漫著刺鼻的酒精味,她仍不習慣這樣的味道。曾經她在病房裡昏睡過,醒在一片酒精味中。醒來的時候,神經末端被這樣的氣味刺激了,她無法鎮定,大嚷大叫:「為什麼救我?為什麼救我?」後來被人制服了,打了一劑針劑,就又昏睡了過去。後來聽說是鎮定劑。她想鎮定劑真是神奇的東西,麻痹了她的神經,就像鴉片。

向抒磊吸鴉片的情形被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她驚駭得丟了手中的杯碟,一把搶過他的煙槍。他和她對搶。「沒有鴉片,我會活活疼死。」他掀起衣服給她看,他的背上有陳年彈痕,刻在年輕的皮膚上。「一到下雨天就疼,疼得不像人。上海有那麼多下雨天。」她顫抖著手,撫摸那凹凸的傷痕,他只比她大一兩歲,身上卻有這樣慘烈的陳年的彈痕。她問:「怎麼傷得那樣重?」他咬著牙,握緊拳,沒有答。他從來都不習慣告訴她什麼。「再疼,也要戒了那鴉片啊!」她叫。可他借不掉鴉片,卻先戒了她。原來神經被麻痹之後,是什麼都不用思考的。雁飛走出醫院,天已經擦黑了,看誰都是模糊的一團影。她辨著路,筆直走,前方是大門。

一輛黃包車停在了門口,下來一條頎長的黑影,披著黑色的長風衣,轉了身,向她走來。

醫院的大門旁安了煤氣路燈,燈光不夠亮。但雁飛覺得足夠亮。她看得清楚,黑風衣,高個子,面如冠玉,玉樹臨風。好多年過去了,她才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到他,眉目清晰得就如夢中所見到的一般。他也看見了她,一下目瞪口呆在煤氣路燈下。她唇角一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偏偏要先開口。「向先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她伸出了手。向抒磊也伸出手。兩人都是手足冰涼。向抒磊說:「小雁——」再重複她的話,「別來無恙?」這晚沒有月亮,也沒有風,更不會有驚雷。雁飛只是平淡地想,人生何處不相逢?不不不,她和他,是終於真正的狹路相逢!

不由也暗思,他是去探病?抑或是辦別的事情?她和他,一向是她的話為多,她還是問了:「來探病?」他答:「是啊!」她說:「好,不打攪了。再會!」一路走出去,招了他叫過的黃包車,坐了上去,座位上尚有他的餘溫。但她終須離開,最後一瞥,見到他看著她的那副悵然若失的神情。再搖搖頭,真的怕自己夢還做不醒。夢的確沒怎麼做醒,在百樂門做工時候更加神遊太虛。雁飛接連好幾日都心不在焉。總是與熟客們不咸不淡應付幾句,便找借口退開,靠在舞池邊回馬廊處的一根柱子上,發著呆。經年往這舞池裡轉悠,累了也乏了。在王老闆之後,不乏有大老闆提出要包她,可不待她回絕,袁經理卻搶在她之前回絕了。不幾日,花國圈子裡誰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看上的女人,那光子有愛國心有愛國名的大佬們還真都不來惹這頓騷。婊子未必無情,嫖客也未必無義。雁飛倒真是信服的。袁經理眯著眼,陰陽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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