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二、烏夜啼·孤蘭獨綻

一夜乍醒,幾許清明。歸雲抹去臉上的蒼白,梳了頭,把辮子扎得緊緊的,同皮膚綳得一般緊。這樣看上去會朝氣蓬勃一些。人間幾許變換,她得努力去過一天又一天。這是不得不執行的努力。自從展風傷得鮮血淋漓,歸雲就站起來了,也不再哭了。還要安撫驚惶的慶姑。她要支撐起一個家。展風的消息是卓陽帶給她的,這時候展風已經被送進了仁濟醫館。她記得這家醫館,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是為了養好一個好身體好讓杜家收留她;第二次進來的時候,是為了看護好杜家唯一的兒子。王老闆的大義和杜先生的招呼,讓展風等幾人終於能被活著送出來。只是送出來的人,人也不再像個人。歸雲將所有的恐懼壓下心頭,問大夫:「他的耳朵會不會聾?」大夫答:「傷了的那隻耳朵會聾。」歸雲捏緊了拳頭,點頭,說:「那就是說另一隻耳朵不會聾?那就好。」

展風的病房外,徐五福的父親跪著朝他們磕頭。老人家連年受著貧窮困苦,早花白了頭髮,滿臉的褶子是再也舒展不開的愁苦。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害了展風,除了磕頭,再不知自己還能如何贖罪。

歸雲將徐父扶起來:「爺叔,我需要你的幫助。」徐父老淚縱橫,幾乎哭得抬不起頭來。歸雲說:「我娘已經受不住打擊,倒在家裡,需要照顧。陸明的傷時好時壞,都半刻離不了人。」她不是索求補償,而是求助,她需要全力的協助,讓她的家渡過難關。她需要暫時脫出身來,處理更燃眉的事。那個家已是搖搖欲墜了。慶姑受不住打擊又因雨天染了風寒,一病在床,神昏不清。歸鳳又豁了身,委身方進山當日,便有人過來拿了衣物,此後人是再也沒有回來。小蝶母女和陸明都是外人,各自有難堪之處,無法幫襯。一家人病的病,傷的傷,走的走,歸雲身邊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一時之間,又成了零丁的人。可仍有一絲溫暖的,卓陽陪伴著她。展風的入院是卓陽用了些關係,也減免了些醫藥費的。卓陽同醫館的副院長有些交情,還特邀來了給展風親自診治了番。歸雲的感激是難喻的,當她去醫館賬房付賬時,當值的賬房先生告知她卓陽已付清了醫藥費住院費。她一下愣很久,回了神就想找他,又不知他去了哪裡,沿著醫館的廊坊一壁一壁地找。

廊坊下橘紅暖色燈光溶溶的,灑在地上都是寧靜馨遠。這樣廊坊本是狹長的,因有了這樣的光,歸雲竟不覺得長。那邊的盡頭是沉沉的夜,外面花木茂盛,在夜裡也有盎然的生機。

走過去,看見了月亮,也看見了黑暗裡真正的光明,她還看見了卓陽。他靠在那棵梧桐之下,身邊青煙裊裊,微微秋風的拂來,帶來淡淡的煙草燃燒的味道。卓陽聽見腳步聲,見是歸雲,不想她又見到自己這般情形,一時手指夾著細長的香煙,呆愣在原地。歸雲搶過他手上的煙,蹲下撿了幾張落葉,將煙頭擰滅:「你總抽煙,對身體不好。」

他就說:「好,我不抽了。」不等她回答,就拿過她手裡團住的落葉,扔進一邊的垃圾箱內。回頭看她縮了縮肩,問:「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到她身上。她一直熟悉他的中山裝,此刻有他的體溫,還有淡淡的煙草香。她將手伸進衣袖,他替她扭好領口的扣子,怕還有風灌進去,又像在給小孩子穿衣服。中山裝其實很重,可往身上穿好後卻有安心的暖。歸雲第一回主動了,她輕輕靠上他的胸膛。「如果沒有你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撫拍她的背,像安撫一個的孩子:「我此刻不會離開。」她的心回了溫,凄涼和無助被安慰住了。卓陽真的沒有離開,伴著她一起為展風陪了夜,還把展風的擦身換尿盆子的事接了過來。歸雲是清楚他的,也是個自小嬌生慣養的主,做這等事的手段並不熟練,但也為著她做了。

她想,他真是為她做了很多。一夜就靠在卓陽肩頭淺眠。夢裡夢外,她喃喃地說:「卓陽,遇到你,是我的福氣。」卓陽的吻,輕輕停在她的發上。次日一早,卓陽又趕著去報社上班了,歸雲仍是留在展風身邊。展風的傷不踏實,傷口疼起來,就算是在昏迷狀態下,也會咬牙切齒,手指狠狠抓扯著床單。歸雲心中是千刀萬剮般疼。頭先支持他跟著王老闆,卻是真的沒想見會看到如今的慘痛後果。真是又悔又恨。幸而徐父真是個老實忠義的人,自認自家的孩子對不住杜家,就全心全力要為杜家贖罪。他吩咐了徐母專門照顧慶姑,他親自來替換歸雲照看展風,使她也不至於左支右絀。

歸雲有了閑余功夫,把家中緊急的事宜一樁樁細細研究。她先盤算了積蓄。雖說卓陽付了醫藥費和住院費,但總讓他來承擔這些費用也不是個章法。一家幾口人的口糧急需解決,她決定先去寶蟬戲院找袁經理。袁經理並沒有見他,接待她的是江太中。他把歸雲的合同一摜,皮笑肉不笑:「曠工三天,這可怎麼算?」歸雲忍住氣:「我告過假了。是家裡出了事情,完了我自會照舊來上戲。」

江太中露出貓一樣戲耍老鼠的表情:「哈!你當這裡還是杜立行的『慶禧班』?一切按照規矩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不能讓戲班子姐妹有樣學樣了去!」她知道他是嫌了她上過日本走狗的黑名單,不太平了,於是乾淨利落地掃地出門,且還沒戲弄夠:「歸鳳現在跟了方先生,可有大好前途,不想這丫頭腦子那樣好使。」眼中急色,要伸手過來摸上歸雲的臉頰,「如果像歸鳳那樣紅火也不是沒有機會!」歸雲怒極氣極,不住想,要忍住這刻,自己是萬不能再出差錯了。她偏頭避過江太中的手,拿過合同書,冷然道:「既然如此,是我給戲院添麻煩了,祝袁經理往後生意興隆!」

慨然轉身離去,走齣戲院。外邊日頭正盛,歸雲睜不開目,手裡捏著一張薄薄的合同,不知何去何從。現有的生計滅了,她還有什麼辦法回天?一步步走得艱難,馬路上的斑馬線成了坎坷的山,她要爬不動了,更不知道走到那頭還會不會有出路。一輛銀色小汽車開來,車窗里探出了個人驚叫兩聲:「歸雲,歸雲!」歸雲循聲望去,是歸鳳。她只能看到她一眼,她像個濃妝但萎敗的娃娃。只一眼,那車遠了,她看不到了。歸雲發了狠去追那車,卻只能眼睜睜看它遠去。力氣竭了,手一松,那合同順勢隨著風飄到馬路中央,馬上有車開過來,碾過這紙,一下兩下的,黑敗在地面上。她不死心,咬咬牙,往方府尋去,卻屢次被擋在門外,她就在門口站牢,死等。最後周文英出來了,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對她說:「歸鳳小姐現在是我們方先生的貴客,請杜小姐不必等了!」「你們這是非法拘留人口!」她厲聲道。「杜小姐後台硬朗,我們虧待了。不過歸鳳小姐隨和,性子也好,我們萬不會虧待。這也是減你家燃眉。杜展風的案底還沒銷,若不是現今重傷在床,巡捕房還得要拘回去拷問一番。杜小姐我看你還是別多管閑事為好!」周文英的話讓歸雲如雷轟頂。真真任人魚肉,而毫無反抗之力。歸雲又得隱忍,直忍到五內俱傷,還是要強打精神籌謀出路。她便又去了王家的棉紡廠,直接找到王少全。王少全已坐進了昔日王老闆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牆上掛著王老闆的遺像,他的臂彎上扎著黑紗,格外觸目。歸雲不太好意思,想他新近經歷喪父之痛,自己這頭的事又要來煩他找出路。見到王少全時,只覺得他的臉色和自己的臉色一樣不好看。「一場浩劫,我們這裡什麼都不剩了。」王少全起頭就說這樣的話,歸雲根本沒有辦法介面,甚至暗中瞠目結舌。

「日本人起訴我父親倒賣文物,現在王氏全部的產業都被凍結,我這裡也是度日維艱。」

歸雲想,怎麼開口?她原是做著為展風拿一些勞傷費的打算來的,並且如有可能,是想進王家的棉紡廠做紡織女工。想了老半天,硬著頭皮問:「我想請王少爺相幫看看廠里可還要招女工?我急需一份工作。」王少全的臉皺成一團:「這就是我最最著急的事,自打父親出事以後,原先那些合作多年的老關係戶,撤訂單的撤訂單,終止供貨關係的終止供貨關係,工廠里都要揭不開鍋了!」

歸雲垂頭喪氣地走出棉紡廠,廠里的門房認得她是展風的家人,同情她,又碎嘴:「這兒子遠不如老子,如今是怕的工也不敢開,就靠變賣老子留下來的古董過活,遲早連廠子帶綢緞莊一道賣光!」歸雲朝門房笑笑,有點慘然的笑。「不知道王氏前途會怎樣?」門房搖頭嘆息。歸雲也嘆息,她同樣不知道該走的前途是怎樣的。她回到展風的病房。展風仍在昏迷,也許傷口還在疼,他臉上的表情痛苦,乾涸的嘴唇一開一闔。歸雲知道他口渴,打了水,用棉棒蘸了喂他。他的唇一觸到水,就拚命啅著,像沙漠里渴得狠了的人。自小到大,他幾曾捱過這樣的苦?歸雲不由辛楚,淚如泉湧,淚滴到展風的面上。滾燙的濕熱讓展風抽動了一下面頰,微微睜了眼,蒙沌又醒悟,微弱又清晰,歸雲分明聽見他在說:「小雲,我們沒有輸。」只一句,他又昏睡過去。歸雲用手指擦乾淚。沒有輸,也不能輸!歸雲對著展風,說:「我們一定不會輸。」有人敲了門,歸雲打開房門,老范笑呵呵站在門外,手裡端了只小銅鍋子。撲鼻的鮮香,鍋子里想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