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一、泣顏回·飛星傳恨

展風進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來。面目模糊又猙獰的人,全數把皮鞭、槍托招呼在他們身上。皮鞭浸了鹽水,一到身上皮開肉綻痛徹心肺,慘叫此起彼伏。「知道做人要老實了吧?和皇軍作對,有什麼好果子!」是中國人說的中國話。展風竟來了力氣,用了「呸」了過去。一口濃痰吐到那人臉上。「漢奸走狗!不得好死!」便又被額外招呼了幾下,腹背鮮血淋漓,已經讓他分不清楚痛在哪裡,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筋骨皮肉屬於自己。痛得天旋地轉,四肢被縛住,只能做靶子。他想,我是不是會死在這裡?屏住口氣,堅不求饒。痛壞了就暈,暈了又被冷水潑醒,來來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那些人只管打,並不審問。幾個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訓他們,並不指望他們招什麼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來。只是「大老虎」沒有來,先要把「小貓」們耍個夠本。又有了新花樣。他再次被冷水潑醒,和徐五福一組,被綁到囚室中央去。前方的黑暗裡坐了個人,幽暗裡只能看見眼鏡的反光,陰森森的。身邊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個拿了一串鞭炮,問:「誰來玩?」昔日工廠的同事被兩個兩個帶過去。怎麼玩?先問:「你願不願意給他點炮仗?」頭先兩個都茫然無知。黑暗裡的人伸出手來,肥碩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輪流拍了拍兩人的腮幫子,看定了貨色,指著左邊的一個說:「你給他點。」他們便將一隻小小的紅紅的,火線留得長長的鞭炮塞到右邊的一個耳朵里。點燃了洋火,塞給左邊的。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拿著洋火的那個一摔火:「不點!」又是一陣拳打腳踢。魔爪惱怒他們不肯自相殘殺,就自己動手點了。耳朵里塞著鞭炮的那個,渾身散了架子,失禁吶喊。可那等待的時間那樣長,火星一點一點沿著火線蔓延。看的人驚心動魄,跟著散架,尿失禁。等待著悲慘才是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只是帶一腔熱血,學一點小拳腳,想能報效國家,報仇雪恨。托賴運氣,還未遇到過挫折。如今被一鍋端了,才知道後面的坎坷這樣殘酷。巨響轟頂。黑暗裡的火星稍縱即逝,他們都看不清被炸的那個人的慘狀,只聽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凄厲的慘叫。又掌了燈,那人一團血地倒在一邊哀嚎。是人又似獸。魔掌又要選人。展風和徐五福被帶了上去。鞭炮和火柴在他們面前晃。「你們怎麼選?」魔掌說,他在享受莫大的樂趣,並從中得到滿足。「我……我……要……洋火……」展風瞪住了徐五福。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展風看著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臉涕淚的人。小時候他帶他一起玩,大了幫他出頭,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線,淪陷了又一起搭伴學了拳腳為暗殺日本人打掩護。幾乎是穿了同一條褲子長大的。他們也一同成功過,曾豪氣干雲地燒了慰安所,處理了被卓陽殺了的日本兵,在小飯館裡為此醉了通宵來慶祝。醉得東倒西歪,何其痛快?那晚,徐五福說:「展風哥,我真覺得自己是個男人!」此時,他拿著洋火,抖著手,伸到他的耳邊。展風不是沒有駭怕,心臟狂跳,非自己身體可負荷。他怒吼一聲:「他媽的徐五福,你算是個男人!」徐五福把火線給點燃,照出一張血淚滿面虛弱的臉。扔了火柴,沒見了臉,「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風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裡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著魔爪的人樂了,笑得嘶聲力竭,他是在別人的恐懼中被取悅。那一刻來臨,展風只覺得在耳邊發生了一場轟炸。眼前七彩斑斕,他彷彿看見在南站的廢墟里倒下的父親,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來。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邊,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熱而腥甜。

父親走近自己,揮了揮手,這麼近,又那麼遠,大叫:「快走!展風!」

歸雲跑來了,朝他伸手,拚命地伸手:「快來快來,展風!」他被人拖了起來,就像那晚和雁飛離得那麼近跳舞。「小弟弟,這裡多危險,我和你說過很危險!」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錯位。最後一眼,竟是朦朧的歸鳳。她對著他哭,一直哭一直哭,雙眼腫得睜不開。哭完轉身走了,千山萬水,越走越遠。

展風最後伸了一下手,發覺手被縛在身後,他只能掙一下手臂。他竟夠不到歸鳳。千山萬水,真是千山萬水。歸鳳好似趟過了上海灘,才走進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庫門。

四川路曾經被炸得一片廢墟,可仍有那麼強的復甦力。這小洋房,大,俗,冷,白。連房頂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烏鴉鴉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烏了黑,才等來她要找的人。初見她的方進山的臉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複雜,因此愈加虎視眈眈。

看她一路說,一路求,低頭含淚,抬頭落淚。他的臉,越來越生動,越來越舒暢,慢慢那隻「蜈蚣」抖豁起來。「歸鳳小姐,難得你終於懂了我對你的這番苦心!」伸出一隻粗毛黑皮的掌,握住歸鳳的小手,另一隻掌還覆在上面,手疊手。她脫不開了。

「你真真是我方進山的福星!」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揮,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轉頭去了另一間廂房,周文英也在。「恭喜方先生!」「晦氣了一天,旅館被炸了,還死了我兩個兄弟。臨了還得聽杜某人手下一頓訓,現下可見沒白挨!」「要不要去楊樹浦傳開後門放人?」方進山臉上的「蜈蚣」在冷笑,猙獰到嘴角眉梢:「這宗小事體丟了一記臉,難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紕漏?等杜某人的條子到了再講,我要的是財色雙全。」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計,就又說:「王某人那邊還不曉得杜先生出了頭,咱們拖一兩天,還是能在日本人面前威風威風的」方進山臉上的「蜈蚣」豎起來,倒下去,也靈活自如了。「我這是賠了夫人不折兵,這小妞自動上門,倒讓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後討好張老太。以前因這層礙著我也動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來歸鳳的。這就是得勢的好處,天上的鳳凰也終會心甘情願扣在他手上。「這是雙響炮旗開得勝。」周文英馬上恭維。方進山大笑:「這白食我吃定了!誰教這隻笨鳳凰自投羅網,送到我嘴邊?可怨不得我!」

可憐鳳凰落了井,並不知曉。歸鳳看著滿桌上了菜。晶瑩剔透的龍井蝦仁,赤身露體,盤中待餐。碧綠生青的水煮芥蘭,斬根斷葉,孤立無援。烏糟糟的魚蟹糊,搗碎蟹殼,揉碎魚肉,熬成糊,終於面目全非。方進山端著酒杯,向她進酒。「可憐歸鳳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願意做歸鳳小姐的知音。」

酒杯是玻璃高腳酒杯,只有在西餐館用的那種。高腳聳立,顫顫巍巍,高處不勝寒。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鮮紅如血,攏入谷底。歸鳳被逼至牆角。「我哥哥——」「一句閑話。」酒杯迫到她嘴邊,喝血似地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流到心裡,劇痛出來!

最後的那一刻,歸鳳天旋地轉,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她在徹骨的疼痛和絕望中,心中暗暗吶喊的名字,唯有一個——「展風」。

展風?展風!?展風的眼迷離,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靜,可寂靜中還有一絲清晰可辨的清醒。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帶著微光,手指冰涼,覆在他的額上。努力看清,努力看清。還是模糊一片。耳邊嗡嗡的,卷了風,拂不走痛,痛入腦髓,呻吟出聲。有人用力抬了他起來,又放了他下來,他就靠入一片綿軟之中,身子終於得以放鬆下來。有人給他蓋上了棉被,涼薄的空氣漸漸散了。只是離了那白影越來越遠,越走越遠。雁飛悄然獨立在外白渡橋旁,身後的萬國建築雖起了霓虹,但照不到這邊,黑漆漆的天地,什麼都不剩。她將王老闆送出這座外白渡橋時,霓虹燈還沒有閃爍。所以,蘇州河連著黃浦江,一起綿延的黑暗直探到橋那頭,曾經被日本人炸得面目全非的虹口,黑黑沉沉,是鬼門關?還是重生橋?

王老闆過橋前,她幫助他在牙齒深處放好了葯,輕輕一嗑,會由臟腑痛至百骸。不過好在只有那麼一刻可痛,之後,便得解脫。雁飛想,也應該是永生的解脫了。她說:「乾爹,葯放好了,不會有紕漏。」

「阿囡,沒想到最後送我的是你!」她但笑不語。「我這一跤跌去鬼門關了。」她還微笑,知道他有話想說完。「拼一輩子的功業留個好名聲給我兒子,以後讓他好做人也好做事!」她說:「乾爹,如果以前知道有這樣的結局,你會不會後悔這樣做?」月色下,王老闆的面上浮上一層無奈的光輝:「功成名就,求的就是身後名了,你也曉得我沒有退路,我若是走了,以後要被戳一輩子脊梁骨。」她又說:「我以為你還會講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王老闆笑:「冠冕堂皇的話都對別人講,對阿囡是不需要講的。」雁飛朝王老闆擺了擺手:「乾爹,再會!」目送著王老闆過了橋,一絲不苟,他有他做至尊的尊嚴。她在夜晚的涼風裡,看著外白渡橋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頭,月光潺潺流淌下來,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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