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十、定風波·虎尾春冰

歸雲在昏迷之中是疼痛的,傷處在胃部,她憋住了氣,一時想,我是不是死了?又想起晚上的卓陽之約,又是不甘的。她並不想死。似乎是有人抱起了她,有一番躲閃,她又平穩著落了。她聽見有人在說話。「竟然看見杜小姐昏迷在印刷房後弄堂里,嚇死我們了。」「不要緊,只是被蒙了乙醚。」有人輕柔地喚她:「歸雲,歸雲。」聲音熟悉,她掙扎著睜開了眼,她以為是她產生了幻覺。

似乎是卓陽,身後籠著一團微光,讓他的眉目沒有那麼清晰。他近在眼前,卻恍如隔世。他的眉,他的眼都是焦灼的,那樣望住她。彷彿一線陽光灑下來,她醒了,要起來。卓陽傾下身,他的氣息能包圍她。

他說:「歸雲,沒事了。」她聽不透,叫了一聲:「卓陽?」他握住了她的手:「歸雲,你安全了。」溫熱的掌心,逐漸暖了她冰涼的手指,心也在回暖,身體卻在他手裡虛軟。

原來她心底一直有害怕,她以為她並不怕,可是一到他面前,她的害怕立刻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她被他握住手,半個人靠在他的懷裡,異常安心。原來不是幻覺。報社的人圍攏了她,秦編輯為她去馬路小攤買了大米粥,還有其他人找了葯來,有個懂些醫道的女記者為她查驗傷口。歸雲才看到自己的胃部下頭,有好大一塊淤血。也慶幸只有這樣一塊傷,想起來是有些後怕的,但是不後悔,自己原也有那樣大的勇氣。莫主編待她稍稍休息好了,心神也定了,才來小心問她話。歸雲將先前的遭遇一一說了,只有一點她記不甚清,她到底是如何得救的。她只記得她又疼又急又怕,昏昏沉沉,後來有人進了小暗房,在她面上蒙塊布,她就暈了。隱約聽到槍擊聲,後來又有人高聲叫「走水了」。到底是誰救的她,也沒有瞧見。莫主編愧道:「是我們連累了杜小姐。」又怒,「定是日本人從中作梗。」有百思其間關節,不知何人救了歸雲。卓陽握緊了歸雲的手,歸雲看人多,有些羞,可他不放,她也只能任有他握著。她說:「我不要緊的,這不也沒事嗎?」心裡想,倒是命大,揀了回來,現在還有餘悸。但手心是熱的,卓陽的溫度,讓她慢慢定下來了。這時在外打探消息的記者回來,說:「滬西越界築路的東方大旅館下午被人投了炸彈。」

卓陽立起來,忽然明白:「原來是他們。」莫主編伸手攔了他,說:「不要魯莽。」歸雲坐起身,她要站起來,卓陽扶起了她。「我要回家。」她看到卓陽的眉毛還沒展,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另只手就握著他的袖管,「我真的沒事。」他的中山裝穿得有些舊了,袖管磨得很粗糙,所以有點扎手,可她還是一氣握住。

莫主編也道:「杜小姐這樣的氣節,著實令我等佩服。」他說著就要向歸雲鞠躬,歸雲驚了,忙阻止,可又被卓陽握著手,不能動。卓陽說:「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我就不該攛掇你來唱戲。」歸雲道:「既然唱了,我就不會後悔。」她也是這樣驕傲,他看著她。他想她本就不是個弱女子。莫主編思忖著須謹慎行事,便著各位記者編輯致電其他演員詢問情況,又令卓陽先送歸雲回去。卓陽小心翼翼地,又怕她的傷口痛,就叫了出租汽車。「我送你去醫院?」「我要先回家,不然他們會擔心。」卓陽便先送她回家,路上一直不說話,眉頭鎖著。半晌,才忽然說:「有時候我真感到無能為力,我說過要保護你們,可我卻怕我的能力無法做到。」反手下來,還是握住了歸雲的手,是握不夠的。歸雲望著他說:「我開始真的沒有怕,心裡只想,輸陣不輸人!」又低下頭來,輕輕道,「只是最後見到了你,我才怕了。」紅了臉,也住了口。卓陽偏問:「為什麼?」他一徑是霸道地追問,偏要得到落時。歸雲別過頭去,道:「你又不是梁山伯,裝什麼獃頭鵝!」 劫後重生,她有了燦爛的心愿,不能避了,也不願避了。他說:「那你應該改唱祝英台。」她聽他揶揄的話聰明地鑽了自己話里的小空子,技高一籌,心中小小羞惱,嘟了嘴。

卓陽說:「你這樣勇敢,你可知如果萬一――」歸雲說:「如果有萬一,我見我爹娘和杜班主,也不會心裡有愧了。」卓陽沒有立即說話,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側臉一直看她,一直看,看到她臉紅燒到脖子根,嘴角一扯,他將她抱在懷裡,不准她脫離。「不要再唱戲了,姓方的看似應當投靠了日本人做事,只能放棄唱戲。雖說他未必會善罷甘休,但不讓他有機可乘還是必要的。」卓陽想,就怕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他得好好琢磨應對計策。

歸雲是贊同的,這個念頭一旦萌生,就一發不可收拾地要開始考慮後路。她的念頭快,馬上說:「我要回去和展風商量一下,他們這樣算計,我就怕會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窮途末路,窮則思變。歸雲想,這個時刻真真是趕著鴨子要上架,好容易安定了的生活又飄搖起來,這大馬路上滿眼的繁華都成了浮華,她就一直漂在這個大上海,找不到能依靠的地方。卻有卓陽穩穩握著她的手,如今唯可讓她安心的,便是這隻手。「歸雲——」卓陽看住了她,非常地誠摯,非常地堅定,「我想照顧你一生一世!」

此時已到了日暉里的弄堂口,近了她的家,他想他此刻不說又要推遲,可他不想推遲,便說了。

這一刻,歸雲的腦中閃過千百種念頭。展風、慶姑、歸鳳、小蝶、陸明、還有方進山的糾葛,戲班子的爛攤子。層層疊疊,是割捨不掉的,都要擔上身。她想,慶姑年歲漸漸大了,展風有他自己的事。這頭家,她要擔上身。從生死邊緣回來,她更不能倒。「卓陽,我——也許是一個負擔!我的這頭家,太大了。」她是脆弱的,但她又非要堅強。卓陽往她的額上親一親,歸雲想起車裡還有司機,他就這樣情動,實在不好意思。她往後退了退,卓陽也一呆,沒料到自己也會情不自禁。兩人都面紅了。

兩人下了車,卻碰到走出來的何師母。何師母看到她,又驚又喜又憂,說:「太好了!這下總算能放心一個了。」她一把拉住歸雲,急道:「你被人綁走以後,你們展風工廠里的人來報信,他和幾個工廠的同事被巡捕房帶走了。」歸雲這一驚非同小可,問,「到底怎麼回事?」何師母道:「巡捕房來人說,巡捕車被一伙人劫了,展風他們幾個被劫走了,杜媽媽急得不得了!」「怎麼會這樣?」歸雲的心猛地揪住,不想只片刻,家裡又翻江倒海再起波瀾。

卓陽聽了,當即對歸雲道:「先別急,你快回家安慰好長輩,我這就去巡捕房看一下情況,再請報社同仁幫忙打探一下。」歸雲急中生智,想道:「這事可能同王老闆脫不了干係,就怕——」緊緊咬下唇,憂道,「又會和日本人有關係。」卓陽點一點頭:「我先去看看再說,打探虛實之後,我們再做打算。」又握一握歸雲的手,可握住的一份情。歸雲定了心神,回家安內。慶姑已是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憂哭不止。小蝶娘同陸明都在旁安慰。她並不知展風和歸雲的暗裡做的那些事,歸雲也不便如實相告,胡亂搪塞著先安慰她,又說託了報社的朋友去打探,好說歹說將慶姑先安撫住。她心驚肉跳,坐如針氈,每一寸時間都過得好似煎熬。歸鳳流了滿臉的淚,眼睛腫著,眼神也狠著,抓她到暗處道:「我早勸晚勸,你們偏都不聽,如今惹禍上身!」歸雲無言以對。歸鳳掐住了她的手:「都怪你,萬事縱著他!你但凡愛他那麼一點點,何至於任他在這樣的路上走到現在的地步。」歸雲任由她責,實際上她恨不能歸鳳打她兩下。她的心裡真的駭怕了,展風如若被日本人抓了去,拳打腳踢在所難免,恐怕再恐怖的刑罰也會給他上上來。他會一耿脖子,誓死不屈,鬼子越凶,他越不倒。然後——然後——她已經不敢想了! 卓陽並沒有耽誤太久,就又趕來了杜家石庫門。杜家的人已經無心追究他的身份,只聚在客堂間里聽他帶來的消息。「日本人告他們打傷打死幾名軍人,要巡捕房嚴辦。半路中劫了他們的是本地流氓,如今放了話,要王老闆親自去換他們回來,或由家屬二十根條子一個人贖回去。」「巡捕房不管了?人是在他們手裡被劫走的!」歸雲追問。「巡捕房說現在人在租界外,不是管轄範圍內。」「二十根條子?我們可要去哪裡弄?」歸鳳驚叫。女人們都眼巴巴的,不知怎麼解決。陸明氣道:「這群狗東西!」歸雲也急得流了淚,說:「日本人要王老闆用一命換十六條命。他出來是死,不出來展風他們是死!都是普通人家,誰家拿得出二十根大條?」「天哪!我的展風怎麼辦!」慶姑幾欲昏厥,被小蝶娘扶住,又掐人中又拍面頰,好容易清醒過來,又哭得不成樣子。卓陽見杜家亂得實在沒了章法,他對歸雲說:「你相信我,我儘力去辦這事。」

歸鳳突然哀求歸云:「你去找謝小姐,求她找王老闆去啊!」卓陽道:「王老闆昨晚已經失蹤了。」歸鳳退了兩步,後面是牆,沒有退路。歸雲擦乾了眼淚,挺了挺胸,她說:「卓陽,這事情但靠你周旋了。我去找雁飛,你好歹再幫我們家想想法子。」她想歸鳳提的意見也沒錯,她是知道有個日本人喜歡雁飛,或許還有別的門路:「所有的法子都要試一遍!」卓陽擔憂她身上才受的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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