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九、風波惡·敲山震虎

雁飛一整晚都沒有睡好,早晨起來眼窩下青了兩塊,看著就憔悴。她也顧不上用胭脂水粉遮掩,只稍稍抹了點雪花膏,皮膚亮了些。抹完了,她琢磨出藤田智也的話,心裡也亮了一下。

便招了黃包車緊趕慢去了王老闆在邁爾西愛路上的花園洋房。她從沒有想過她會再去這座建在邁爾西愛路上富麗堂皇的法式花園洋房。

幾年前,她是去過的,帶了一身的傷,在那洋房的某間房裡昏睡了七天七夜。醒來的時候,格外舒適,她第一次睡在這麼軟的錦絲棉被裡。有人拍拍她的臉,疊聲說著話。「可好,總算醒了。」「我家老爺天生善心,看小姑娘被火燒成這樣才施了援手救回來。」「中西大夫都請了,小小年紀怎地身子就那樣了!」「你到底幹了啥子事情會傷成那樣?」小雁醒透了,看見眼前是有張肥胖臉的女人,長得粗相,但穿得精相。一身真絲旗袍滑不溜手,也是個太太樣的。她瞥瞥眼,捉著她的手,見她咬緊了唇,狠狠地,不開口,就又說:「可好走了?下樓給我們老爺看看!」小雁掙紮下床,胖太太用手臂勾著她的肩,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挾著她在洋房上下繞來繞去,繞進一間大大的廂房裡。小雁再一次看到王老闆,她認得,是周小開和唐倌人招待過的貴客。胖太太進門就嚷:「老爺,你看這小姑娘在我的打理下大好了。」王老闆站起來,看著怯弱嬌美、大病初癒的女孩,眼裡有異樣的東西在流動。雁飛看得懂,她很乖巧地鞠躬,說了一聲:「謝謝老闆。」王老闆身後走出來一個面貌頗美的少婦,她搶著說了一句話:「小姑娘真是好標緻。啟德,你可以收來做過房女兒了。」「你!」王老闆笑著指指少婦。「阿好,阿好,阿二頭的主意真妥當,老爺和這個小丫頭有緣,收她做了乾女兒正好。」胖太太也應和。王老闆笑著望住她,她識趣,跪下來,叫:「乾爹。」少婦也笑了,道:「以後就叫阿囡吧!親切點。」王老闆不反對,雁飛也無從反對。那位胖太太原是王老闆在鄉下娶的原配,美少婦則是王老闆的二姨太。知道了她們的身份之後,小雁對兩位太太恭敬地稱呼「乾娘」和「二姨娘」。她在大洋房裡,好吃好睡,傷也養得很好,只是該留下的疤痕依舊留下了。但表面上,越來越青蔥水靈起來。乾娘和二姨娘都看在眼裡。乾娘計算著。某次王老闆深夜回來,雁飛被送到了王老闆的房裡。王老闆怒不可遏給了乾娘一記耳光:「這個小囡只有十六歲!你做事情怎麼這麼荒唐!」

「我想老爺會開心的呀!」乾娘無盡地委屈。站在房間里蹩手蹩腳的雁飛,睫毛扇了一下,眸子定定望著華麗的柚木地板,那裡光亮光亮的,她的心裡也光亮光亮的。二姨娘也在計算著。她趁著王老闆去香港做生意,把雁飛叫到跟前,和眉順目說:「我們大太太向來糊塗,有時候做事情分寸不當,讓你在這裡擔驚受怕的。」雁飛站在她跟前,只聽她講。「其實你年紀也不小了,我給你保一門媒,嫁一處好人家好不好?」二姨娘和乾娘一樣直接,而且還會逼迫地看住她。小雁搖搖頭,心中打好了主意,給自己的命運定下了主張。「謝二姨娘費心,我已找了一份工作,正要同乾爹乾娘和姨娘打招呼的。那邊有工人宿舍,過幾天就要搬過去的。」二姨娘倒是驚訝,直打量著她,口裡卻說:「上海女孩嘛!總能不同凡響。」心裡又是忐忑的,也有慶幸,又假惺惺說,「也不必住工人宿舍,我們這裡房間老多,你是啟德的乾女兒,自然住家裡了。」小雁知道這時候自己是要再堅持的:「那邊條規嚴厲,住在宿舍方便作息。」

二姨娘就順勢摸出幾張鈔票來:「既然定了主意,就萬事小心,有什麼需要的,儘管來找我們。」雁飛匆匆離開了王老闆的小洋房,後來再見到王老闆已經是在歌聲儷影的百樂門了。

王老闆一去香港好多個月,還來不及顧及家裡的事,所以在百樂門看到穿一身白旗袍,換了名字的謝雁飛,嚇了一跳。雁飛笑語晏晏,上前招呼:「乾爹!」恍若隔世,撇去往事,她已經脫胎換骨。往後,乾爹和乾女兒,恩客和舞女,搭檔和夥伴,所有的交道都在這幢小洋房外打。

如今,雁飛又回到了這幢小洋房,但並不想進門。她伸手摁了一下門鈴,開門的門房夥計認得她。「謝小姐,可是找老爺?老爺昨晚因什麼事緊急,帶少爺去外地了。」她愣了,問:「只有兩位太太在家?」「都在呢!您要不要見太太們?」雁飛想了下,乾娘是自出了這洋房後便再也沒見過了,只王老闆向她略微提過:「髮妻是自小定下的親,育有獨子少全。經年相處,也習慣了她的愚。」二姨娘在百樂門又見過,她陪王老闆來,雁飛陪著另一位老闆。兩兩相望,四目相笑,各有含義。她看到雁飛脖子上掛了條老鳳翔銀樓新近打了廣告賣的玉觀音金項鏈,便對王老闆嗔道:「啟德,阿囡這項鏈真好看。」王老闆馬上說:「明朝我致電老鳳翔的唐主任送一條過來。」二姨娘卻有新要求:「我要玉佛祖墜子的。」雁飛當然懂,也會說:「正是該這樣,人都說『男戴觀音女戴佛』,我一時大意,貪著漂亮,倒是戴錯了,見笑見笑!」想時了了,雁飛暫且不多說。門房知曉雁飛的身份,見她這副情形不免多問一聲,「謝小姐莫不是有要緊的事情?」雁飛不好說,也說不清,只能道:「等你們老爺回來再說。」正待離去,卻見展風一路風風火火地走來,他也看見了雁飛,上前問:「大清早你怎麼來了?」

雁飛拉住展風低聲問:「你曉得乾爹在何處?日本人可能會對他不利!」

展風一聽,也急了:「不曉得。我來找王少爺,今朝說好要去工廠訓練。」

雁飛想了想,心下通透了,啞然失笑:「到底是我小看乾爹。也罷,看來乾爹早已經有準備。」

展風望望大洋房:「這消息可靠不?可兩位王太太留在這裡啊?」雁飛定了心神,她明白了。關鍵時刻,何者重要,何者次要,孰輕孰重,王老闆向來比他們任何人都清楚。但展風一時半刻未必能明白。她便說:「那就沒有什麼好擔心了,乾爹應該有安排。」展風的心思轉到她身上:「你自己也要小心!日本人狡猾多端,尤其那個藤田,他從不少中國收藏家手裡騙走了藏品。」雁飛伸手擼了擼他的頭髮,當他是弟弟般笑道:「我心裡有數,你只管好你們這頭的事情就好。」展風感覺這樣的動作讓他在她面前很渺小,但雖渺小了又忍不住不得不去關心。一早存好的心,欲現不現的,就被擱在那裡,熱著又冷著,形同煎熬。他無奈地揚手給她叫來黃包車,看她離去。轉頭看一眼晨光下的大洋房,大花園裡的氤氳晨霧還未散去,人卻已經散了。又多叮囑了門房幾句,就先回了工廠。徐五福正滿頭大汗在工廠門口等著他,急道:「不好了不好了!一早歸雲被幾個來路不明的人物在弄堂口綁走了。你們樓下的鄰居看見的,她是被抓著膀子塞進車裡的。你媽急得到處找你呢!」

「什麼?」展風大驚,不假思索就要往家跑。但來不及了,三輛巡捕房的警車剛剛好停在工廠門口,嚴肅的中國警督下了車,把手一揮,陸續跟著的巡捕們兵分兩路,一隊往廠里沖,一隊團團包圍他們。「日本大使館給上頭施了壓,洋鬼子頂不住。弟兄幾個,對不住了!」展風反應不及,懵了。鎮壓來得這樣快,中國人總頭一個出來欺侮自己的同胞。待反應過來,已經看到工廠里的同事們都被趕了出來。他們比不得全副武裝的巡捕,勢單力薄的在銅牆鐵壁下沒法子突出重圍。唯有頭破血流之後束手就擒。領頭的警督留了話:「抵抗是徒勞的,只要王老闆肯出來去日本大使館保你們,必定無事!」

展風要掙開押著他的巡捕,頭上立刻猛挨一棍子,一道鮮血淋漓而下,糊了眼睛,涼到心裡。原來他如此不確信自己仰賴的人,心一時空住了,連頭上的痛也察覺不出。他被五花大綁上了巡捕車,車門重重關上,擊打到心頭。被揍出一臉傷的徐五福倒在他腳邊,咕噥一聲:「王老闆會不會來保我們?」又咕噥一聲,「歸雲該咋辦?」展風用身子狠狠撞著車壁,好幾下,牆壁堅固,他撞不開,只能做了困獸,一切都是徒勞的。

歸雲被蒙住了眼睛,刺溜溜的風直灌進她的脖子里,涼得心兒打顫。她不知是什麼風從哪處吹來,也不能拿手撫摸冰涼的頸肩。她的雙手被人反扭了,牢牢扎到背心,整個臂膀都麻痹了。她掙了掙,而後,眼前的布被人粗暴地扯開。眼前霎時亮了,也不大亮,亮光是悶的,被禁錮了。她定了神,看清楚這是一間毛坯房子,四壁的窗被木條封了。所以光才會是黯的。她被人扭到房子里唯一的木桌子旁,也像是才做好的毛坯,四周沒磨光,露著銳利的邊。被人一推,人就撞上去,手腕划過桌邊,立刻就起了一條紅痕。「你們夠了!」「抒磊,別――」屋子裡還有人,站在歸雲面前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張俊秀的面孔,皮膚白皙,丹鳳眼,薄葉唇,嘴唇高傲地抿著。他衝出口的話被身邊的女人阻止了。女人也是好看的,綰著捲髮,不過亂了,臉色也蒼白,那副秀氣倒是和男人有幾分像,只是處處比男人長得粗一些,竟沒有男人長得精緻。

歸雲覺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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