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七、綺羅香·但願長醉

雁飛還是把藤田智也帶回了兆豐別墅,心裡不算太甘願,她總覺得是他逼迫了她,或者是形勢逼迫了她。上黃包車時,雁飛踉蹌了下,藤田智也扶了她。「從沒見你這樣慌張過。」「新買了皮面的高跟鞋,穿著還不習慣。」一路無話,回到兆豐別墅,雁飛進了門就喚來蘇阿姨:「給藤田先生下一碗水浦蛋解酒。」

藤田智也自說自話地往沙發上一躺,且躺好了。「這張沙發倒真像為我獨身定製。」 雁飛踢掉腳上的高跟皮鞋:「你可以睡二樓的客房。」藤田智也閉上眼睛:「呵!我的待遇可提高了?其實沙發也挺好。」雁飛走過來,看他那悠閑的樣子,她不管了,只說:「剛認識你的時候,你不是這個樣子。」

藤田智也惺忪了雙眼。「什麼樣子?哦,我醉了,失禮了。」翻個身,上衣口袋裡有皮夾掉出來。

雁飛蹲下幫他揀起來,她翻開了皮夾,看見裡面夾了張泛黃的相片。落地燈暈黃昏暗的微光下,她看清相片上是個女子,穿白旗袍,梳和她一樣的辮子盤頭。是她自己?凝神看,不是。這女子要圓潤得多,眼神也凄厲得多。是外放的。女人微微揚著下巴,相似的倨傲,不甘的。不知為何不甘。人生幾番回合,都是有經歷的人,看著神似。雁飛陷入冥想,藤田智也卻睜開了眼,抽回了相片,再度插進了皮夾。「我真是醉的厲害了。」他避開了雁飛探詢的目光。「小姐,水浦蛋好了。」蘇阿姨端著碗出來。雁飛站起來,說:「慢用,或可解了醉。」藤田智也只盯著她上了樓,看了半晌。「藤田先生,快用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蘇阿姨帶誠惶誠恐地提醒。自己是日本人,還是個日本軍人,這些中國人都防備著自己。連那上去的身影,原先什麼都不在乎的,沒有任何多餘表情的人,也會防備自己。

他低頭喝一口湯,是甜的。一種久違的思念湧上心頭,很久沒有嘗過的甜,刺激了他的味覺。只這甜,或許還帶著微微的醉。滿室的甜香,多教人流連?他三兩口吃了下去,笑著問蘇阿姨:「還有嗎?」蘇阿姨驚一下,道:「哦哦,小姐晚上不吃夜宵,倒是沒有多做,我再去做一碗來。」收了碗退下去。藤田智也凝視著樓梯。她或許睡了,或許沒有,滿心防備想著自己這個日本人什麼時候走人。想著,他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隻翠綠的手鐲來,放到燈光下看那綠瑩瑩的翠。捏緊,再放回口袋裡,仰頭再倒入沙發中。要是醉了不要醒,那真不錯!清晨起床的雁飛以為藤田智也已經離開,卻見他正在客堂間優哉悠哉吃早餐。他還朝她頷首微笑道早安。「藤田先生今朝休息?」「已經告假了,你可有空?」他想幹什麼?雁飛走到他對面,說:「晚上是要去百樂門上班的。」「上午陪陪我吧。」雁飛微蹙了細眉。藤田智也又說:「如果誤了晚班,晚上也包給我,不會少了你們經理的賬面,他自不會說什麼。」「他當然不會說什麼。」雁飛冷笑,自出了陳曼麗的事後,但凡日本客人任何要求,袁經理全數應允。她不語,也算應了。先走到客堂間一角,那邊豎了紅木打的供台,不供菩薩,放的是骨灰罈子,骨灰罈下邊放了香案,還有供香。是常備的。雁飛抽出三支香,用洋火點燃,起了熒熒的火,伸手扇了扇,立刻滅了,飛起一抹輕煙。輕煙之下,她舉著三支香,恭敬拜了,再插進香案里。她回到桌旁,問:「藤田先生是要去哪裡?」「你總這樣生分,叫我『亞飛』。」藤田智也盯著她的眼睛,非要聽她如此叫不可。

「好,亞飛先生,您是要去哪裡?」藤田智也看著雁飛,看著她坐下,抓起碟子里的油條,拗斷,撈近了醋瓶子,淋了上去。動作不文雅,手也臟膩了。她無所謂,隨意在手邊的濕毛巾上擦了擦,抓了筷子,夾了油條,就著白粥吃了幾口。看著是不夠文雅,可又極舒適。此間的她就是一個家常的上海女孩,在自己的家裡,做不上檯面的日常動作,肆無忌憚的淘氣和隨便。放在家裡,看一輩子也不會厭。「王亞飛,你說,陳曼麗是燒了多久才被燒成骨灰的?」她隨意地問,藤田智也的表情不能隨意了。雁飛笑,伸出手指頭來,認真地說:「大約要用四個小時吧!」她伸出手指頭比劃,「日本人在南京城裡,挖一個坑,推一堆中國人下去,一把火,大約也只需要四個小時。是不是?」

氣氛又重了,她太隨意,藤田智也忍不住了:「你知道秦始皇為什麼要焚書坑儒?因為中國的讀書人喜歡造謠生事!」「說謊說一千遍可以變成真理嗎?」他不由搖了頭:「在真理面前,任何東西都會軟弱無力。」「王亞飛,你說,我們還能等到真理嗎?」他不再回答了。同她一起低頭喝粥。雁飛想起來,碗里的糯米也是他給送來的。想著,她與他,出乎意料地牽扯不清。

牽扯不清的又何止是這幾袋糯米?雁飛在心中微嘆口氣。上海的路,七拐八彎,往往同歸。她跟著藤田智也招了黃包車,一路來的,竟是熟悉的地界。南京路邊,四馬路旁,彩旗終日是飄展的,還有花牌,攢了花團還有燈泡,寫著艷麗的名兒。群芳翠繞,夜裡靚麗如霓虹。壓了下來,是那些名字的命盤。她的名字沒上過那些名牌,但卻是被壓大的。當年,她背著歸雲走過這樣的弄堂,卻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迎頭,遇見了唐倌人,她的命運開始改變。不能怨,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藤田智也竟然帶她來這地方,她轉個頭看身後黃包車裡的他。他正揚著頭,眼神近乎迷茫,側著的臉,在沉思。她看了他好一會,他才醒轉過來,望見了瞧著他的她。「這裡我的確很熟,我是在這裡長大的。」她說。「我也是在這裡長大的。」他說。驚訝的是雁飛,探索地瞅著他的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連沉思都掃空了。

黃包車停下來了,在弄堂的盡頭,車夫問:「先生阿是要下來?」藤田智也下車,雁飛也跟著下車。「我住過前面的六十八號。」「這裡是八十六號。」可真有緣分。雁飛不問了,他來到這裡,他說在這裡長大。她明白了。藤田智也盯著八十六號石庫門的雕花門欄出神,並不敲門。裡頭傳來懶洋洋的歌聲:

「天涯呀啊海角,覓呀覓知音……」歌聲近了,門開了,一個穿高開衩旗袍的妖嬈女人拿著一簸箕垃圾出來。臉上塗一層厚厚的粉,還有一對俏麗的細長眼,是勾人的,已經不清澈了。女人見門前站了體面的男人,撇撇嘴角,笑了。「先生,您來早了。」又笑了笑,眉眼都是開的,淫蕩的、赤裸的,她想要勾引他了。

唐倌人從來不教雁飛這樣的笑。她說過:「聰明的漂亮女人要笑到男人心裡,而不是笑到男人的下面。」雁飛也微笑,翹了唇,含蓄地。她想她比她要聰明,可誰又高尚得了誰?

她同她無所區別。藤田智也只是淡淡掃了半開門縫裡的石庫門內光景,只要一眼,就夠了。他淡淡說:「我們走吧!」拖了雁飛的手,快步就走。女人感覺被戲耍了,罵娘:「老清老早瞎敲門,尋死啊!」雁飛氣喘吁吁被他拖到弄堂口,扶著胸口喘:「慢些,王亞飛,你真趕著投胎嗎?」

「現在叫的很順口。」藤田智也笑了,好像是今天頭一次。「怎麼回事?找錯地方了?」「沒有,我只是要告訴一個人,她恨了一輩子的人找她贖罪了。」「這話我可聽不懂!」「不必懂,因為我的事情辦完了。」「你白相我?」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頸:「女孩子,別說輕賤自己的話。」「你——」雁飛鈍口,他的手指正按在她頸部,那裡是動脈,是威脅的。他不想讓她開口。

「今晚我包你的檯子,陪我跳一晚舞。」「閑話一句。」雁飛的氣平了。藤田智也看見她的臉上又現出職業性習慣性的笑。

「還是剛才的表情好看。」他放開她,不再看她,只揚手招馬路對面的黃包車過來。

她又被他說愣了。只道是自己經常說話做事沒三沒四,此人卻比自己更加的沒三沒四。算不算物以類聚?怎麼能和鬼子兵物以類聚?他有所求,她亦有所求。不過如此而已。其他的,她真是沒興趣去了解,也沒氣力去了解。而藤田智也,也不讓她再了解更多。他送她回到百樂門,將大洋直接丟給袁經理,要包她整晚。

袁經理點頭哈腰,少不得說幾句討好的話,再拉雁飛到暗處。「他是個少佐吧?聽說有個伯父是大將,那個兇巴巴的長谷川大佐也礙著他們家的面子呢!來頭不小,小心伺候。」雁飛嘴裡磕著瓜子,睨了一眼坐在回馬廊隱角處喝酒的藤田智也。他的眼裡沒有其他人,只有眼前的杯中物。「我自會有分寸。老袁,你也要有分寸,兩條船可使不穩,聽說你還想把自家戲園子的女戲子往張府里塞?」袁經理心中正煩惱,聽她這樣說,直捶手心:「這群遮天蔽日的,一天一個樣,不打算讓我們下面人過日子了。」雁飛輕飄飄往袁經理肩上拍了兩下,道:「腳踏兩條船,早晚會沉船。」

袁經理也有道理講:「這百樂門裡的誰沒有這兩把刷子?你白牡丹也不正是箇中高手嗎?」用嘴努了努藤田智也,「人在江湖飄,自要找的靠山牢靠點,像你這輩子是不用愁的,租界裡頭有王老闆這個冤大頭,租界外頭還有這麼一個好貨色。」雁飛輕笑:「大家個人顧個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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