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六、問斜陽·孤憤難書

歸雲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上海的天空,但是雁飛曾經對她說過,上海最乾淨最美麗的也就那片天。那年,她們還是孩子。如今想起,她就仰頭看了,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一陣鴿哨聲吹過,飛來一群「嗚嗚」的鴿子,潔白的羽毛,像一片白雲拂過。鴿子在一片藍色里自由翱翔,鴿哨是指示,它們跟著指示,盡情地在藍天下撲棱著翅膀。它們只有指示,沒有禁錮,盡情向前,沒有退後。它們的翅膀下面,關著一群無法自由的戰士。歸雲走近了膠州路的孤軍營。轉身片刻,看見一邊弄堂口一個斜倚的身影。

她第一次看到卓陽穿黑色以外的衣服。今次他穿了和天空一樣藍的毛背心,松垮垮地罩在白襯衫外,也是翻了行頭了。他的頭靠在牆壁上,她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也看到他另一隻手夾著一支香煙。淡青的煙霧掠過他額際的髮絲,輕騰,模糊了她的視線,掩蓋他聊賴的神情。一支煙就是他的一個靜謐的世界。

她不喜歡抽煙的人,又覺得似乎這支煙是他寂寞的寄託,當輕霧騰起,他的臉,也沒有那麼寂寥了。她不打擾他,自己先去找報到的地方。卓陽已經看到她,暗暗掐滅煙頭,走過來,帶了一身淡淡的煙草氣息。歸雲先笑著打了招呼,手裡是帶了一隻包裹的,遞給他:「這是你的衣服。」

卓陽接過來,臉上的寂寞隱了,愁緒也隱了,他的笑容一如上海溫暖的陽光: 「小蝶小姐還好嗎?」她搖搖頭:「謝謝你最後救了她!」卓陽又想起那晚。在自衛隊放火之後,他趁亂進了那間石庫門裡,搶拍裡間的照片。石庫門朝西小天井有一個亭子間,他推了一下門,門鎖著,就奮力撞開了門。一個少女半赤裸身子被五仰八叉綁在床上,衣服被撕碎了,還有獸一般的男人對這身子施虐。男人要揮的皮鞭被卓陽一把抓住,卓陽瞥見了了無生氣的女孩,遽然一驚,竟然就是給自己做過模特的小蝶。那一怒是生了好大的氣力,他抄了身邊的椅子砸過去。天真的女孩,被折磨得脫去人形,衣服不蔽體,不堪的私處,還有胸脯上的累累傷痕,還有絕望的臉。男人天性是能打的,面對這猝不及防的日本下等兵,卓陽發足全力。混戰中摸到日本兵的槍,迅速開了槍。日本兵倒下了,卓陽卻能感到自己一臉凝固的冷漠。沒有快意,他第一次殺了人。在這之前,他連只雞都沒殺過。父親一直說「君子遠庖廚」,他也一直受著西式的紳士教育。他知道「革命」和「戰爭」意味著什麼,但他之前沒有殺過人。所以他不知道親手殺人是這這樣的,子彈穿破胸膛,撕裂肉體,湧出來的鮮血濃綢鮮紅。

當血逐漸凝固,他看一下,日本人的血和中國人的血是一樣的紅。「我沒有及時救到她。」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小蝶身上。他知道,是晚了。女孩的美好已碎了,他來不及搶救。

歸雲望著面前的他。什麼時候開始,和煦的他也有了霸氣?還是她熟悉的他,但是又是陌生了,才那麼幾天功夫。「小蝶說你幫她殺了日本兵,是菩薩派來救她的。」她的心,溫軟了,在得知他殺過人之後。

這雙攝影師的手,白皙修長,不擅長做家務,卻已經染了血,殺了人。她為他心痛。她將手伸出去,又收回來。卓陽對她柔軟地笑,說:「我帶你進去。」他一身的藍色毛背心,像天空一樣高且曠遠,她願意跟著他。歸雲跟著卓陽進了由報社在孤軍營外臨時租借作為化妝間的小石庫門,秦編輯發了節目單給她,她才發覺自己的《穆桂英挂帥》竟是在壓軸位置上,不免些慌張。石庫門裡的演員基本都來齊了,不少人都有些來頭,排場也挺大,保姆同化妝師傅俱全。鶯脆粉繞,花團錦簇,雖是為了個「義」,這場面也得做好,且還摜不掉上海灘的派頭。

歸雲沒有派頭,沒勢沒力,她選了壁角的地方坐好。卓陽被人拉住了,是個穿花色旗袍、盤髮髻的小明星,她幾乎半個人吊在卓陽身上,聲音也發膩:「大攝影師,說好這回演了,你們發演出特刊,你得給拍兩張好照片。」卓陽輕笑,不近不遠地哄她:「閑話一句,屆時還會讓我們的大才子寫好特稿。」

女人受用了,同身邊人說:「這就是上海報界的青年才俊,拍照技術一隻鼎,我一直想請來給我們的話劇社拍拍照。」立刻有人說:「吳小姐倒是會敲竹杠。」大家鬨笑了。話是不清不楚,也重了,但是是場面上的頑笑,卓陽只把眉梢輕輕一聳,不以為忤。他從人群里脫身出來,回到歸雲身邊。「都是熟面孔,我是個生手,真怕丟了份子。」歸雲打開妝奩匣子,抹臉、磨白了,再上胭脂,便看不到心慌不定的白了。卓陽一直站在她身邊。「都是你們支持,才能把今天的演出撐下來。」歸雲朝那邊的人群努了努嘴:「她們都是名角兒,肯這樣堅持,擔的也要大很多。」

或許收益也一樣大,報紙一力把這些與眾不同的行動叫做「出位」。都是博一次的,有真心,也有假意。歸雲看得懂,卓陽也懂。「真情假意都是好的,起碼有膽氣。」卓陽說。這才重要。歸雲的膽氣在左沖右竄,她在緊張,手也在顫。她知道不容易了,這回舞台上只有她一個人,沒有歸鳳,也沒有其他戲班子的師姐妹,她靠不得任何人。是她自己要義無反顧的,如今合該著硬著頭皮去孤軍奮戰了。卓陽替她拿起眉筆。「安下心,我相信你會唱好的!」他的口氣不容置疑,手也不容置疑地抬起來,描她的眉。

她閉了眼,任自己的眉在他的手裡婉轉婀娜,斜斜飛向鬢角。是穆桂英英姿颯爽的神采。

他站著她坐著,他做了她的化妝師,沒有經她的同意,便一意孤行在她臉上繪下他要的神采。

她覺得他在變,說不出變在哪裡。睜開眼睛,看鏡子里的自己的眉,才想起他會畫畫的,在她臉上留下了上戲妝以來最漂亮的一對眉毛。他很滿意地看她,手裡還捏著眉筆,濃眉一揚:「大家心目中的穆桂英!」

然後是箍頭、貼花。他看著她把自己一層層武裝好。他要帶她去戰場了。

孤軍營的大禮堂里搭的簡陋舞台,還是迤邐的。鋪上紅地毯,四周擺滿粉紅粉白的康乃馨,背景幕板也是紅色的,沒有演出標語。雷同艷色上海一般的布置是安營外人的心,是聯歡的氣氛。孤軍戰士們入場卻是井然有序,帶頭的將領英姿勃勃,器宇軒昂,他坐下後,其他戰士們才坐下,個個挺直著背脊,把手擺在膝蓋上。他們整齊劃一,士氣不散。表演開始,是載歌載舞的,還有時興的話劇。歸雲跟著卓陽在後台看。話劇演的是西洋戲,女主角真是剛才纏著卓陽的吳小姐,她在台上就變了,許是戴了金色的假髮套,穿了白色的洋裝。表情堅忍了,也是賢惠的模樣。但漸漸更堅忍了。

她是要離開禁錮她的家庭,向英俊的虛偽丈夫分道揚鑣。他們說的台詞拿腔拿調,那個演丈夫的小生倒是長的不錯,很有梨園小生的顏色,就是演的狡詐。歸雲是第一次看話劇,也入戲了,挺恨這個丈夫。「這是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一個勇敢的婦女衝出束縛自己的家庭的牢籠。」卓陽向她解釋。「她很勇敢,用她的智慧支撐起自己的家,只是她的丈夫不了解她,真悲哀!」

卓陽很高興歸雲看得懂,他說:「一個牢籠,沒有那麼容易衝出去!」「在這裡演這個戲,讓人低落!」歸雲望望台下握緊拳頭的戰士們。她想,他們都想出去吧!「他們都想出去!」卓陽說。她一驚詫,轉頭看他。他在她微笑:「我們想對他們說,總有一天他們會走出這個擺布他們的租界。」太艱難了,這樣迂迴地表達意思。婦女衝破了家門,戰士們都鼓掌了。台上的意思,台下的人都懂。不管多麼迂迴,苦心激勵是能被他們了解的。「你瞧。」卓陽有些得意。歸雲心安了,她想,她是可以安慰到這些被禁錮的將士們的。事實也的確如此。如果說在歸雲之前的節目是隱綽綽的,暗中遞傳心意的,是組織者們的精心編排,隔幕報音,幕外人須得仔細聽仔細辨,才得辨出幕里人熱切的祝望。那,歸雲這節目是來揭幕的,是完結也是開始。她一身武裝,從幕後走到台前,是孤單的。諾大的舞台,她是被舞台鎖住了,四周沒有支援。

起調,開了腔。開始有些抖,不因緊張,而是孤獨。穆桂英五十三了,還得重披戰甲。軍,是孤軍;膽,也是孤膽。還有身邊千萬險惡在虎視眈眈。

也有憤懣。滿門忠烈,不得善終,活著的還受壓制。但終於是有機會再伸志了。一個人,也可以氣勢如虹。失去丈夫,失去親人,親兒子也身處危險之地。還是孤單,有了孤憤,當仁不讓的一往直前。因此便有了如雷的共鳴。歸雲化身成了穆桂英,連穆桂英的孤憤也是真的。如雷的掌聲,往日戰場上的豪情,今日被制擎的委屈,還有傷逝年華竟如流水,酣暢到底的傾訴。最後的暢快是可以上了戰場上去一展抱負。這是台下百多人日思夜想的。歸雲是紅色舞台中央小小的一注亮燈,在幕閉的時刻通明一閃,再款款暗去。

她在掌聲中退下的時刻,卓陽還站在台下給她拍照。「這一盞小明燈,起的作用可不小!」莫主編拍拍卓陽的後背。又有人拍了拍莫主編的後背:「我們需要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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