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四、離亭雁·風滿高樓

雁飛輾轉半夜未曾闔上眼睛,間中下樓喝水,見藤田智也和衣躺在沙發上,睡得很冷,也很熟。

她端著水杯在他身邊居高臨下站了會。他喝光了她的功夫茶,將杯子倒扣在圓盤裡,做成一個八卦形。萬生吸進去,不再放出來。

雁飛移開了目光,到一角的麻將桌。那桌子有個小抽屜,裡頭放著把張小泉出品的銀色小剪刀,是蘇阿姨備著的,方便隨處縫紉。她也用過,用來修剪指甲。「剪切鋒利、開合和順、手感輕鬆!」廣告詞沒有寫錯,她用起來很順手。她的眼睛就釘住那抽屜。有把剪刀,剪切鋒利、開合和順、手感輕鬆。心裡想,插進人的胸膛是不是也能幹凈利落?

沙發上的藤田智也翻了身,背轉她,隨便她怎生處置他。雁飛無聊了,轉個身,悄悄上樓,心裡還是空泛的,翻來覆去睡不著。早晨她不起床,蘇阿姨也不敢來叫她,直讓她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後,洗漱完畢,蘇阿姨遞來一張便條,說是藤田智也留下的。便條上寫:「今日下午奉還陳曼麗骨灰。」雁飛揉碎便條,扔進抽水馬桶,一拉拉杆,疾流的水將碎屑沖得無影蹤。

她不知道日本人會怎樣對待陳曼麗的屍體。多半會曝屍,三五日後,屍也將不成屍,死相毫無尊嚴可言,不管死時是多麼驚世駭俗!骨灰要好!一個精緻的小罈子,裝一生一世的結局,也體面。她一直這樣覺得。可見藤田智也也這樣覺得。蘇阿姨將今天的報紙拿來,雁飛一邊擦胭脂一邊瞧。中縫很很多演出廣告。她看到寶蟾戲院上演《西廂記》的廣告――歸鳳演崔鶯鶯,歸雲演張君瑞。舞台上假鳳虛凰的姻緣戲,總能圓滿的。她將胭脂抹勻凈了,決定去寶蟾戲院看看戲。歸雲的《穆桂英挂帥》排得並不順利。江太中自認得了好主意,很積極,在戲院休業時分,都要集合全戲班子和樂師緊急排練。主角是當仁不讓讓歸鳳去唱的,由江太中親點,想借她的名氣翻身。歸雲竟鬼使神差跑去江太中那裡為自己爭取角色。江太中哄她像哄孩子:「好好好,沒問題,讓你做替補可好?」竟順勢在她的腰間摸了一把。

她立刻扳住面孔:「江先生,你是個長輩,我們一直很敬你。」歸雲心裡慪了氣,也不再求角色了,扭頭就跑。誰知這齷齪事竟在戲班子傳開,師姐妹們看在眼裡,就有了挾槍帶棒的話。

「小師妹,一切緣分都要修的呀!」「以往你和班主一家的緣分沒白修,現在還能重修一段緣呢!」歸雲心頭有氣,就是憋著,不大理她們,也不再辯解,知道會越描越黑。她只管同歸鳳一起,把家裡和戲班子的事都料理好,只是歸鳳也好幾日忙得不見人影了。每每找起她來,都要上下跑一番。日子久了,她也曉得了,歸鳳總去戲院後廂房朝西的曬台上練嗓子。這回也一樣,歸鳳在那裡獨個練著《穆桂英挂帥》,起了調子,悶悶通過樓梯傳下來。

歸雲悄悄上樓梯,想要嚇她一嚇,總這麼躲著外人死練,正是展風說的戲瘋子。

「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歸鳳唱一陣,停了,歸雲做好準備撲門而入。且聽得她幽幽嘆了氣,說:「我就不信唱不出歸雲的感覺,總該能比她能強一些。」

歸雲住腳,抓著辮梢,千千絲,望著曬台的方向出小會神,步步退下來。

回到戲台,江太中正指揮師姐妹們排打戲,他也是科班出身,更會花把式,出了許多花招讓姐妹們練習。戲客們喜歡新鮮的,刺激的,他就變著法子耍出來。歸雲是做過箍場的,曉得舞台上的章法,現在眼看著章法是混亂的,就求個表面的美,戲減三分,精神更減三分。全無了當初杜班主在世時的精神和神采。往事不再,悲從中來。她不願搭理江太中,不想江太中卻朝她笑一笑,先前的事彷彿未曾發生,有人就能如此無恥。歸雲的她心裡生出萬般的噁心,還有無奈,她只能暫且退到一邊,看台上的師姐妹們排戲。

難得出現的袁經理忽匆匆走進戲院,大叫:「停下來!統統給我停下來!」

台上一團亂的隊形更亂,姐妹們不知出了什麼事,四下張望。江太中一溜小跑至袁經理跟前。

「可有不妥?」「這戲上不得!」袁經理的眉毛是豎起來的,可見氣急了,「你們少折騰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安分些!」江太中細聲解釋:「報紙上已經抨擊戲劇,我是怕會影響到戲客。」袁經理唾了一口:「管他那麼多!現今胳膊擰不過大腿。日本人強兵壓境,我們只有一支孤軍被扣在租界內,要保腦袋的都給我夾緊尾巴做人。那起惟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多塞幾個子兒全部能擺平。」「袁經理說的是。」江太中立刻轉了風向,朝歸雲叫,「瞧瞧,這餿主意我本也說不成的。」

歸雲一愣,心裡又一冷,撇過頭去。已有姐妹竊竊笑了。她索性轉向門外看去。

陰暗的門口,映出一圈淡淡的艷光。江太中叫:「小謝,你今朝來捧我們的場子了?」歸於看到了雁飛淡白的影子在那裡,她走近了,盈盈地笑:「真不巧,來早了!」

袁經理道:「來的正好,今早日軍司令部來人通知下午可領回陳曼麗的骨灰——」他瞅住雁飛。

雁飛明知故問:「你去還是我去?」袁經理沒作聲,沉默是金。雁飛一哂:「我去吧!」「你有這份心,曼麗會記得的。」袁經理點一點頭。他是忙人,說畢又有事情忙了,急急風走了,讓江太中都來不及道聲再會。「江先生,我們還排不排?」有人問。江太中學袁經理倒豎眉毛:「沒聽見袁經理的話嗎?都撤了下台,收場回家!」

眾人只能散了。場中唯留了歸雲和雁飛,雁飛坐到歸雲的身邊。「今晚來看你唱戲呢!」她說。歸雲低了頭:「其實整天唱戲,很沒意思。」「整天跳舞,也沒意思!」雁飛併攏著腿,靠著座椅,斜斜坐著。旗袍的裁剪是貼身的,所以有美好的弧度,劃在硬冷的戲院里。優雅而閑情的一枝梅,在黑暗裡靜靜含苞。歸雲暗想,她怎麼看都有風情,自己是不懂的,可又是自己認識的小雁,怎會如此熟悉又陌生?

「小雲,找個好男人快快嫁了吧!嫁得好一點,替我做新娘子,替我嫁好郎君,替我生一群可愛的孩子,替我把孩子們養大再看著他們成家立業。」歸雲聽著雁飛的話,聽出她平淡口吻中毫不隱瞞的微顫。但她只是聽著,像個聽老師講課的孩子。雁飛別過頭來,眉眼一展,暖色拂面。梅花開了。「替我好好過日子,好好在這樣的世道過日子!」「小雁!」歸雲叫。「我喜歡死後燒成灰,然後一把灑到黃浦江,乾淨利落!」 「小雁!」歸雲的聲音重了些。「記住了?」雁飛拍拍她的臉,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手冰冰涼。歸雲沒有躲開。雁飛最後說:「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過的好一點。」那晚,歸雲和歸鳳在舞台上飆戲,賽唱腔。沒有張君瑞和崔鶯鶯的濃情蜜意的,很是劍拔弩張。

連江太中都聽了出來,在後台打過好幾次手勢要她們注意。坐在人海中的雁飛,纖纖素手捧著一隻像女人小腿一樣婀娜飽滿的瓷罈子。平穩地放在她的膝上。不太沉,足夠裝載一個人一生的結局。台上的歸雲看著她。她下午臨走時對她說:「晚上給我好好唱,我帶一個好姐妹來聽戲。」到了晚上開戲,她捧著一隻漂亮的罈子來,那上面描著鮮艷的紅梅,很扎眼。捧著罈子的人,也很扎眼。台上的歸雲看到雁飛輕輕拍了兩下那隻漂亮的罈子。她就無緣無故賣力唱了。歸鳳先是驚疑,後又受她感染,不甘落後,卯足勁頭將生平所學全部兜包袱掏出來。戲客固然聽出耳油了,但仍毫不留情批評:「張生和鶯鶯是冤家也不是這樣做的,瞧那大眼瞪小眼,跟鬥雞似的。」是唱得過頭了,歸雲夜裡睡在床上時就這樣想。連日的不爽快,讓她更煩悶。耳邊是歸鳳細細的均勻的呼吸。她們從小相對長大,有時候卻又隔得這樣遠。歸雲憋著委屈。她想要的,她想做的,到底是什麼?她從沒想過。糾纏的心結,從未釋然,恍惚地,她踢開了被子,人涼著,想要清醒,卻更亂。第二天,歸雲毫無意外塞了鼻,喉嚨火燒火燎,感冒了。不得不留在家中休息。

歸鳳去上戲之前來看了看還睡著的歸雲,她正蒙著頭,似尚在熟睡中。歸鳳替她再掖了掖被子,輕手輕腳出了門。門一關上,歸雲就從被子里探出頭來,對著白花花的牆壁出了神,牆壁上有淡淡的影子,縮到一點,她搖頭:心眼怎麼這麼小!歸雲難得有這樣半日閑用作發獃。通常她的大多時間是在練嗓練功演出家務中渡過,每夜沾床即睡,睡得牢靠。這日趁病,倒是能做些旁的事。她打開床頭邊的木頭匣子,裡面有一匹藍布,一條白手絹,一支黑鋼筆,一張淡黃的信紙,一本零碎白紙用線釘起來的小簿子。她珍惜的全部財產。歸雲翻身下床,拿出小簿子,又拿出鋼筆,端正坐在書桌前開始寫字。書桌是展風為她添置的。

寫完四個字——「切勿哀痛」,直起身子拿出匣子內另張信紙,兩張紙拼在一,自己寫在這邊紙上的字有了那邊紙上的字型。她練習了很久的,整整一個冬天,形慢慢似了,氣質卻娟秀。

她撫觸著原來那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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