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三、江南春·乍暖還寒

過了寒冷的冬季,幾乎要被遺忘的江南的春天悄悄登陸了上海,在租界這座小小的孤島內復甦著。這次的蘇醒,是帶著心知肚明的倉皇的。四面是豺狼,無法避。從四行倉庫之戰中退下來的謝團長和他的四百餘名戰士被租界扣押,留在了租界的孤軍營里。

人們才恍然,英美老虎並不威猛,他們也是怕小日本的爪子的。但也只能心裡憤恨,更為重要的是生計,普通百姓營役的是每天的口糧。日暉里的杜家也從一場浩劫中緩慢恢複,展風還是在王老闆租界內的棉紡廠做工,有穩定的收入。他們為小蝶母女找了住處,又將大傷初愈的陸明被接來同住。屋子是擁擠了,負擔也重了。歸雲每日早晨總要先照看陸明。陸明臂上傷在癒合,心裡的痛還不止,望著老虎天窗外的明媚陽光喃喃:「小蝶總喜歡在大太陽天出去逛公園。」又說,「我總感覺小蝶沒死。」歸雲扶陸明坐起身,往他的腿上鋪上毛巾,把放著油條白粥放上去。她喂陸明吃飯,一口一口的,並安慰:「我們會找到她的!」去哪裡找?歸雲也只是無奈地安慰陸明。他這樣痴,又遭逢這樣大的變故。人是破碎的,心也是破碎的,說不了三五句話。他對小蝶的一片痴,觸動了歸雲的心。歸雲對展風說:「我也覺著小蝶沒死。」展風說:「我託了些關係打聽。她在轟炸前兩天從南站失蹤,那時在南站附近有不少婦女都離奇失蹤了。」兩人都擔憂,但賴展風,處事成熟了,能安歸雲的心。杜家畢竟還是需要一根主心骨。

歸鳳喚歸云:「快走吧,要遲到了!」展風問:「去見百樂門的袁經理?」歸雲說:「是啊,駐場和戲院開幕的事還要再談談。」展風卻正色道:「這個袁經理最兩面三刀,趨勢奉迎,你們要存上心,和他計較的時候小心著點!」歸雲笑:「我們自有分寸的,你放心!」她其實也不能確定。戰爭結束了,租界看著也一切照舊。歸鳳就催著歸雲。「咱們除了這宗活兒,也干不得其他的。」她想的好,雖沒了班主,但慶禧班的人到底沒散。

慶姑態度卻是淡了,問她們:「頂樑柱一塌,這人氣怎麼攏回來?你們倆可罩得住筱秋月那幾個不省油的?」歸雲看得出她疲憊了,無心無力管戲班子那等雜事,還因著亡夫之痛,怕觸到那些過往。但轉念思忖,唱戲是立刻能捻起來的活兒,為了活口,倒也得干。只展風現下有自己的打算,要做班主那是萬不可能的,歸鳳又是個只管唱戲的,旁的人情世故一概不多慮,自己年紀又最幼,打小是被那群師姐們明的暗的欺負大的。她擔心這擔子一下挑不住。

但歸鳳執拗堅持:「我要唱下去,不唱戲能幹什麼?」歸雲也只好這樣罷了,打起精神同她一塊又聯絡上了江太中和袁經理。江太中自是做勢了幾次,方將她們又帶去見袁經理。歸雲曉得有些勢態要變了,也無法。只能做好受屈的準備。「這場仗可打得我們這裡也慘淡了!」江太中先自訴苦。袁經理的老闆派頭不變,更盛了,說:「這是暫時的,這世界歸根結底還是該幹嗎的幹嗎。仗還不是不打了?百樂門的霓虹還會閃,大世界照樣營業,我們該唱戲的還得繼續唱戲。大家各干各的,繼續賺鈔票!」江太中諾諾:「還是袁經理有見地,有膽量!」袁經理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來,遞給歸雲歸鳳:「本來是要和杜班主談這事情的,可惜杜班主遭逢這變故,我也痛心。當然我們必不會毀約,這是生意人的誠信嘛!不過慶禧班沒了個主掌的人,為了以後方便,我們用時興的合同制。」歸雲拿過紙來看。歸鳳問:「怎麼說?」江太中代為解釋:「幾位小角兒單獨同咱們簽合同,咱們用的是月薪制,角兒們按等拿薪。唱的好的,有人捧的,憑咱們袁經理路道粗,約定幾位鼎鼎有名的大記者寫寫特稿,唱片公司打打招呼。前程大著呢!你們瞧這次仗一打,周璇的《四季歌》紅得火燒火燒,黑碟子賺了不少票子。」

袁經理接著道:「照售票數抽成,三七開。當然出門還是要靠關係,免不得要接一些堂會來貼補面子上的需要,幾方大人物都得罪不起!也算免費打廣告,保不準在這些大人物那裡唱紅出來!」

江太中又搭著唱:「袁經理給出的條件都是豐厚的,不低啦!」歸雲聽下來,也看了合同。這樣一來,戲班子就徹底歸屬了戲院,袁經理做了班主的位子,她們自是下了一等。又聽他說了堂會的事,盤剝得厲害。她捉摸不定。歸鳳只問她:「你看好不好?」歸雲心中一嘆,世道處處有老虎,如今是沒有更好的選擇,歸鳳想唱,那也只好籤了。往後再走一步看一步。臨走時,江太中已懶得再送她們,只向袁經理請示:「重新置辦好的物品都齊全了,什麼時候去張公館拜碼頭?」袁經理說:「真他媽的煩人,誰想老杜一打完仗就往香港一躲,以前扔的鈔票都丟黃浦江里了,小日本真他媽的不是個玩意兒!」不過這袁經理倒真神通廣大,戲院開幕那天,來了不少西裝革履的大人物和記者。

戲院門口大大的橫匾招牌熠熠生輝,幾十座花籃簇擁著袁經理,他笑得眯縫了眼,手持金色小剪刀,一揮,把跟前的彩帶綵球剪斷。熱鬧又復甦了。袁經理熱情地請記者們去後台參觀。今天首演的是《紅樓夢》,這是歸鳳拿手的,門前掛的海報沒怠慢,將歸鳳的嫣姿畫勝了幾分。

卓陽在那張海報下看到了歸雲的名字。「金玉良緣:薛寶釵-杜歸雲」他似笑非笑,眼睛是惺忪的,人已醒透了。蒙娜推了推他:「不進去?我可聽不懂你們中國戲,還要煩你給我解釋呢!」見卓陽還杵著,又問:「還在氣我把你從被窩裡拖出來做這樣的娛樂採訪?但戰後的民間百態我很想了解,只能來煩你了。」「沒有。今天演的《紅樓夢》是一出好戲,等一下你就曉得了!」卓陽笑著說。

蒙娜奇道:「怪哉!變臉色還真快!和上海的恢複力一樣驚人!」後台的歸雲是頭一回穿新娘的鳳冠霞帔。她也是舞台的新娘,緊張得一手是汗。

歸鳳說:「別緊張,已是練了多遍了,現在也不怕那筒子燈,一定好好唱一出!」

歸雲漲紅著臉,頭重腳又輕,頭上鳳冠垂下的珠串讓她同外面隔著一個世界。到了外頭,她要正式去打仗了。心很慌亂,手裡只好捏著紅蓋頭,要自己鎮定。歸鳳又安慰她:「頭回唱女角,就蓋了紅蓋頭,可討喜呢!」一把搶過來,同歸雲頑笑,蓋到她頭上去。歸雲尚不及反應,就聽到袁經理的聲音傳來。「各位記者先生女士,咱們的角兒那身段那唱腔,都是一流的,一等一的表演那才能上檯面不是?」外面湧進一窩人,歸雲慌忙將紅蓋頭扯下。珠串一陣亂晃,她藏著自己的臉,吐了吐舌頭。俏眼一抬,竟迎上不知怎麼就走到她面前來的卓陽。他的頭髮亂著,稍長了,眼裡也有血絲,下巴青澄澄的,胡茬子沒剃乾淨。一副她熟悉的辛勞樣。可他臉上就帶著好笑的神氣,瞅著她。她要瞪他,又羞極了,心更慌,手一軟,手裡的紅蓋頭飄落到地上。他蹲下,雙手揀起來,提著。他心裡想的是:我就此給她蓋上?他面前的她,實在動人,實在有足新娘子含羞帶俏的明麗。他是懊惱自己的邋遢的,既沒理髮又沒剃乾淨胡茬。紅蓋頭就在手心裡,不敢蓋,也不捨得放。歸雲羞到極處,反端正了態度,伸過手去,將卓陽手裡的紅蓋頭輕輕巧巧扯了來。

手裡抽空的剎那,卓陽感到自己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刻。只片刻,他凝了神,整理好表情,禮貌地笑:「祝你首演成功!」他的話被一片記者提問聲和閃光燈的聲音埋沒。那邊袁經理隆重推出歸鳳,鄭重其事地介紹這位新秀,把話也說得新,稱她們為越劇演員。真是鏗鏘有力!歸雲的話也沒在人聲里。「謝謝!」紅蓋頭終於是要掀起來的。歸雲也坦蕩了,對著光,她不怕了。光影織就的風塵大道,她是不得不去走的。就像被推進洞房的薛寶釵,是知道一步步路怎樣走的。她,或者薛寶釵,都是不得不走。觀眾的情緒洶湧,是閉塞很久的爆發。他們害怕,他們也寂寞,很久很久,終於在戲園子里釋放了。也痛快了。

台下的記者對每個角兒都會猛拍,是袁經理打了招呼的。對歸雲也不例外,她已不怕那些閃光燈筒子燈,所以唱得更好,也更入戲。所以她看不到只有一個拿著相機的記者沒有對她舉相機。就是卓陽。他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相機好好地放在胸前。她一曲畢,看到他,他是第一個鼓掌的,帶動全場。台上台下,她只看到一個他,他也只看到一個她。幕終於落下。莫測的問題在第二日跟著來了。受了袁經理的托,報導的報紙不少,可幾宗頂有名的大報偏偏用了大標題――《昨日硝煙未散盡,今日又唱後庭花》。記者言辭犀利:我軍將士在前方為國浴血奮戰,本埠同胞安能高枕苟安?舞廳霓虹不滅,戲台艷曲靡靡……下面還有大照片,是眉飛色舞的袁經理和上了黛玉妝的歸鳳。江太中心急火燎。「誰知這幾個記者沒有擺平,現下可好,燒香燒了倒香,這群記者真真不是好貨!」」。

歸雲認得那報紙就是卓陽任職的《朝報》。他原是來做這報導的。本該跟著江太中同仇敵愾的,她心頭卻沒氣,只想本就是袁經理好出鋒頭惹了的事。她只問:「袁經理有什麼好計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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