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十二、狼煙盡頭

高連長在歸雲的照料下,情緒穩定了,也能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也願意同歸雲聊聊天。歸雲曉得了他祖籍山西長治,黃埔軍校出身,妻子兒女都留在家鄉。他一身的傷是從羅店收復戰中得來的。

「那時我們頭頂上是小日本的轟炸機,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們都拼了,看見日本兵就殺紅了眼。其實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們戴得鋼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蓋上還纏著鋼罩。咱兄弟們可不管,看見他們就提槍刺刀衝上去,殺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高連長將戰場上的英勇經歷說得眉飛色舞,歸雲聽得津津有味。她希望他能忘卻重傷未愈的現實,就做一個積極的傾聽者,還答應高連長的任何要求,譬如為他寫信回家給妻子報個平安。他臂上的傷一直沒好,動不了。只是她很躊躇。她雖是做過一年學生,跟著展風一處也識了字,但因沒怎麼練習,並寫不出一筆漂亮的字。歸雲先去買了鋼筆和信紙,回到病房,不好意思地說:「我的字實在不好看,恐怕要丟您的臉了。」高連長恢複了軍人的豪爽和樂觀,笑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家那口子也不會斷文識字。」

但歸雲還是猶豫,先用鋼筆寫了一個字,一看,竟是個「卓」。筆劃不多,還歪歪扭扭。字和人一樣羞澀。歸雲面上一紅,將信紙揉作一團,才抬個頭,就正見卓陽突兀地出現在病房門邊,也許是路過的,就是猶猶疑疑的沒有進來。她也不顧面紅了,只想高連長的事,就拖他進來:「大學生,你來幫個忙。」

卓陽見她指了指擺在床頭柜上的筆和紙,登時會意,眉毛一挑,彷彿意思是想問你怎麼不幫忙寫。歸雲也坦白,囁嚅:「我的字好醜,不能丟高叔叔的臉!」惹得病床上的高連長哈哈大笑。

卓陽看她這嬌羞暗暗出神,生了少年人的銳氣,怎麼幫忙都是肯的,拿起筆就說:「高連長,您說吧!」高連長凝神望著天花板出了一會神,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挂念,謹記孝順父母,撫育子女之責任,他日盡殲倭寇之後定將凱旋而歸,共享天倫!」一句話說了很長時間。萬千的感嘆,卓陽明白,寫下來。寫到最後的「共享天倫」,和歸雲都難過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條斷腿。只怕真等到能共享天倫的那刻卻是物是人非了。歸雲將高連長的信封好,托卓陽郵寄。兩人並肩走出病房,歸雲道:「醫生說高連長的傷勢不樂觀,這幾日前線告急的信息都讓我們別提,免得引起他們的情緒。」「原本還能上一上火線拍一些照片,現在已經不能走近了。」卓陽說,「雖是阻了日軍那麼多天,但我方傷亡更慘重,根本沒法壓住敵人的火力,只能靠深夜突擊,最後用肉搏戰來奪那些陣地。」

歸雲的心沉了,頭也低下來。這些日子她聽了不少前方的激烈戰況,從高連長和傷兵們口中傳入她的耳中,壓在她的心上。

入目的都是鮮血,夜裡的夢境也是紅的,還聽到慶姑夜半驚醒的凄慘哭泣。

「輸了陣地,不輸人!我們並沒有輸給敵人!」卓陽忽一鼓作氣道。他的慷慨感染她,她也有豪情。「我說不來大道理的,但是聽廣播里說的那句『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說得很對!我們有這樣的信心就一定不會輸!」卓陽微微一笑:「蔣先生這句話確實說的好!但——」輕輕謂嘆,「也延誤了不少事。好了,不說了,我該走了!」他要向她道別了,尚未及說,就見她輕輕歡呼了,快悅地迎向門外抬擔架歸來的人們。他認得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子,正是杜展風。她跑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開了顏,都忘記同他告別。其實歸雲是想和卓陽道別的,但見他一轉身,人旋即就在醫院外了。連聲道別都來不及說,心中是遺憾的。但終於等到展風,足夠她一掃近日的陰霾。「你可好不好?沒有受過什麼傷吧?」他沒受傷,精神也不錯,她的心就安了。

展風把手頭的工夫都了了,妥善安排了傷員,還將他們傷勢輕重一一敘述給醫生。有條有理,穩噹噹的。不過月把功夫,展風有點變了。交代完了,展風才得空,對歸雲說:「前些天被王老闆安排了去輸送隊送米糧,好多日子沒進救護組。」「今晚回家嗎?娘天天念叨你。」歸雲問。「我最怕她這個。若她再發作,我就出不來了。」展風撓頭苦惱。「今晚給你爹做三七。」歸雲黯然,「你還是回來吧!」展風深鎖眉,時間真快,哀傷卻流逝得這麼慢。歸雲看到他左手腕上戴著一條白色麻花狀的腕帶,紋路細膩,編製方法又精巧。只是這些天經歷了風塵,髒了。這該是女孩戴的東西,歸雲看了好幾眼。展風下意識用手捏緊了編成結的那端。歸雲看清了,上面寫著黑粗的三個數字——828!

那是個血色的日子,歸雲忘不了,杜班主也許就在那天被炸死了。「今天我給隊里告個假,一起回去吧!」展風說。慶姑在認命的情緒里,平靜了。或許也知道悲傷於事無補,只要展風安全歸來就成。所以面對展風時,她不責備,不歇斯底里。

這樣認命,也是好事。只是悲傷依然將她折磨得可憐巴巴。客堂間里的火盆沒有熄滅過,無盡的紙箔在燃燒。慶姑對兒子講:「跟你爹報個告,媽不逼你強要你在家,只要你的事情辦完後,安心成家傳繼香火。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這回既沒有提歸雲,也沒提歸鳳,有條理了,再不荒唐。只是展風傷心母親近乎乞求的目光,她還是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和補償。他就不能不點頭,這樣才能讓她安慰。慶姑真的安慰了。她想緩一緩,展風還是乖兒子,一切以後再說。樓下不知樓下哪家鄰居叫:「杜阿媽!有人找!」歸鳳「哎」了一聲下樓,想不到來的竟是雁飛。白色短褂子和白紗褲,頭髮也用白絲帶束了,像一身縞素,又像微白的光,悄無聲息地照了來。

歸鳳看清楚她臉上是濃妝淡笑,能勾人的。她眼前一亮,又隱了,立刻厭嫌。雁飛身後還跟著獨輪車,由車夫推著,上頭捆紮著麻袋。歸鳳知道她是好意,但,忍不了某些情緒。

雁飛不是看不懂她的面色,當作沒看見,只問:「歸雲在不在?」歸雲聞聲出來,見是雁飛,很驚喜。也是好久不見了,她很想念她,現在每見到一個親近的人都可喜。「你怎麼來了?」「夕陽正好,出來散散心。」雁飛走近了,「來看看你,送些東西。」歸雲也看到獨輪車,知道裡頭必定又是糧食和乾貨,由衷感激:「你又雪中送炭!」

雁飛笑笑:「都是別人送我的,我那邊多得吃不完。」邊指揮車夫將東西搬進天井裡。

歸鳳見狀,竟轉身回了房裡。雁飛也不理會,歸雲卻是隱隱尷尬。還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飛送來的真真是雪中的炭。被圍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糧食。杜家人口又增多,還要周濟戲班子,雁飛先前送來的早快見了底。歸雲正琢磨要再上街採購些回來,但當時卻是有錢都未必有處買。

待車夫將東西搬運妥當,雁飛說:「還有什麼需要,來找我!」她還有東西送歸雲,從褲袋裡掏出一條白色的腕帶,扎到歸雲的右手腕上。

「這是我自己編的平安帶,壓在靜安寺法壇讓老和尚念過經。雖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歸雲納罕,和展風手腕上的一模一樣呢!但雁飛手腕上並沒有,就問:「你自己怎麼不戴?」

「老和尚說我命裡帶著煞氣,萬惡不侵!」歸雲卻擔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我一向好的很,比你保身價。」這時歸鳳又走出來,用手絹捧著一團東西,直到雁飛跟前。「謝小姐,我們多謝您的關照,但無功不受祿,這是我們家的一點意思。」說著把手絹里的東西遞過去,是幾塊大洋。歸雲攔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飛道明原尾,再將錢如數奉還。豈知歸鳳竟用急於撇清的姿態先還了錢。怕會輕慢了雁飛。可雁飛不驚不乍,慢條斯理地收了大洋,遞給一邊的車夫:「梁師傅,麻煩您了,這是您的工錢!」車夫是老實人冷不防收了重祿,受寵若驚,結巴了:「這這——謝小姐——您可——」一想家裡情形,也就伸手收了。雁飛只是淡淡地:「我不拘什麼禮不禮的,愛照顧誰便照顧誰了!還得煩你送我回去呢!」說完側身往獨輪車上一坐,車夫已穩好了車身。「小雁,好好保重!」歸雲再三叮囑,又擔心。雁飛擺手,不要她擔心,她斜斜靠在車上,人也遠了。歸鳳漲紅了俏臉,看她遠了,看她同歸雲揮手告別,又看她抬了臉,向上的方向擺擺手。回頭,是展風站在二樓窗口處,凝望這個方向。他雙手撐著窗欄,欲挽留又不敢。歸鳳低頭,看到了歸雲手上的白色腕帶。這腕帶,剛才也在展風的手腕上見過,他除下來洗,她過去要幫忙,他卻寶貝似地捧在手裡說:「我自己來!」白色細長條的,就像那遠遠的要消失的白色的影子一樣。男左女右,展風和歸雲分著這份白。雁飛的影子無處不在。歸鳳心裡一酸,扭頭跑進了屋。雁飛由車夫帶到了霞飛路,便遣他自己回去,她想獨自隨處轉轉。開始打仗時,她就有這樣的習慣,跑到街上,還刻意往東南方向或北方走,去聽那戰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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