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十一、氣壯河山

月余的激戰,激起了這個城市的骨血中埋沒已久的血性,似乎前線的吃緊和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並沒有嚇阻人們保衛家園的決心。十里洋場沸騰起來,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自發組織義勇軍,童子軍,救護隊,儘力支援。於是展風終還是走了。慶姑竟然沒就此鬧開,她只怔怔地說:「我是不是逼迫他太緊了?他沒了爹,自是傷了心的,要報仇的。我怎麼沒有想到呢?」再拉住歸雲問,「他這樣一去是不是就快活了?」

展風留了話的,他現今編在救護組,每日往交通大學的國民傷病醫院送傷患。這醫院是幾年前那場戰爭中由宋慶齡女士和何香凝女士共同號召捐建的。當初捐建的人或許也想到了這所醫院還能有作用,因此並未把當年的設施做調離。坎坎坷坷六七年,確實第二次用上了。歸雲怕慶姑顛顛倒倒,什麼都同她講了,少不得連哄帶騙還矇混了一些。

慶姑還是說:「不成,我們還是得看著他。」她想每日去交通大學給展風送飯,歸雲歸鳳怎肯放人?只好答應每日輪流代替她去交通大學等展風,還要捎帶回他的報平安紙條。但展風並不是每日都會出現,慶姑為此累累神傷擔憂。

歸雲覺著慶姑老這樣惦念著傷精神,乾脆建議慶姑同小蝶娘一道去醫院看護陸明。陸明的傷漸漸有了起色,心中也慢慢有了生機,倒是教人安慰了。慶姑果然將對展風的惦念放在了照顧陸明的身上,有了奔頭,連帶對展風的處境也樂觀起來。

她也是往好處想的,歸雲很是安慰,也安心。只是在傷病醫院的日子不算好過,前線的戰事更激烈,傷亡人數也激增,每日看著傷患苦痛生死,歸雲歸鳳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歸鳳愈加擔憂展風:「你瞧每日都傷那麼多,展風可別有什麼意外。」歸雲也擔心。只是又覺得每日往醫院跑,等也是無著落費時間的空等。她便留意了,傷病醫院人手不夠,幾番向外面聘人。她竟在應徵人群里見到了熟人。有位洋大夫來應徵,受到中方接待人員的熱情歡迎,洋大夫用彆扭的中文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職責!」原來竟是安德烈的老美醫生鄰居,曾經給卓陽看過槍傷的那位。歸雲好好想了想,心裡有了主意,她也排到了應徵隊伍的尾端去,輪到醫生面試她,就簡單交代了家庭住址,和自己誠懇的願望。醫生因她住得近,又極有誠意,就當下做主錄取了。意外的是,竟還有些資費貼補。

回家後,歸雲同歸鳳商量,歸鳳也沒有理由反對,也摸出她心底強烈的意願,就關照:「再怎麼也要先顧了家裡,傷重的活兒自己也要掂量著點再去做,別累著自己。」歸雲道:「我自會注意的,而且還能時時候著展風。」說到展風,歸鳳又是一聲嘆息。只歸雲心裡滿了些,憋牢一口氣,她終於能做些什麼了。歸雲照料的第一位傷患是位年過三十的山西籍的連長,姓高,在歸雲面試的那天被送來這裡,現在已經被初步清理過傷口,等待醫生安排手術。她的職責是看護這位肩頭中彈,大腿也中彈的重傷病人洗臉、漱口和吃飯。雖然是照顧重傷病原,其實所要做的一切很簡單,做起來一點都不困難。只是病人有意見,他看到被派來看護他的是歸雲這樣一個黃毛丫頭,眉毛糾了一下,對醫生說:「還是個小姑娘哩!醫生啊,可以換個男人不?」醫生搖頭:「男護工都在火線上抬傷員。你可不要小看小姑娘啊,她們都很細心呢!」

高連長垂頭喪氣說:「唉,好好的一個軍人,竟然淪落到讓小姑娘照顧!」

醫生也無奈,臨走時對歸雲說:「軍人脾氣難免耿直,且剛從火線上下來,心裡都不太好受,要盡量遷就些。」歸雲保證得認認真真:「我曉得的,不會出錯。」當然,她也想做得勤勤懇懇。但高連長卻不隨便說話,只顧自己躺在病床上。他肩上的傷口不太嚴重,已包紮乾淨,但那腿上的傷口卻非常嚴重,雖被包紮好,但一直高高腫著,醫生說給照了X光,要拿到片子看情況再確定手術方案。高連長也不哼一聲,直板板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就任由歸雲傻坐在一邊,讓她束手無策。再簡單的事情,也沒法子做。「連長叔叔——」歸雲叫他,想打破沉寂。床上的傷員動了一動,說,「小姑娘,我這裡真的不需要你照顧,你出去吧!」

「我倒茶給你喝?」歸雲主動說,也真的把床頭櫃下面的熱水瓶拿出來倒了水,雙手捧著遞到連長面前,就著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有點乾涸,在這濕潤的夏季皴了,唇皮泛白,皺起來。所以歸雲知道他需要水,果然,這位連長的唇一碰到水,就忍不住喝了第一口,又再喝了一口,直到把水全喝完,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前線沒有水喝吧?」歸雲又倒了一杯水,還是餵給高連長。他連連喝了好幾口,方說:「前線,我們都只到前線去喝小日本的血,哪裡顧的上喝水?現下倒要你這個小姑娘來伺候喝水!」「所以您要保重身子,再上前線去殺敵!」歸雲避開他的抱怨。高連長只是捏緊了床單,忽然問歸云:「你知道不知道戰情?給我說一點戰情。我是個守土有責的軍人,不能悶死在這病院里。告訴我一點前方的消息吧,算起來這些天我們該把日軍趕出吳淞口了,兄弟們都說要死也要死在東京去!」歸雲想起醫生的再三叮囑,只按照醫生叮囑的說:「我都聽說前線節節勝利,您放心吧!」

高連長方鬆了鬆手,連日來的戰鬥和受傷擊潰他的體力,他聽著歸雲的彙報,也安心睡了下去。

歸雲望著這位受傷的戰士,心底難受。他那條重傷的腿明顯比另一條腿短了一截,連她這個門外漢都看得出那腿骨無疑是斷了的。她在醫生臨走前詢問醫生:「他的傷很重嗎?會不會有生命危險?」醫生沉重地說:「這個說不準,等X光出來後再看。但是就表面情況來看,多半要截肢了。」

她想這位滿心要再上戰場、要死在東京的戰士如果知道自己會被截肢,將是怎樣的悲痛欲絕?

不敢再深想下去。她只努力地照顧住他的需要,希望能為他多做一些事情。趁高連長熟睡,歸雲輕輕掩上門,往走廊上透氣。病房樓下的操場上正有六七個重獲健康的軍人,穿著早已置放多日漿洗好的軍服,個個挺著胸在聽候點名。他們身邊圍著一些能走動的輕傷傷員,一起說著話。「嘿!你們真好樣,好的那樣快,又可以上前線了!」一個未復原的傷員羨慕道。

「我日盼夜盼,就盼這一日,我要衝上前線去殺了那些日本鬼子給蔡將軍報仇!」一人響亮地回答戰友,身子綳得緊緊的,好像一根要從弦上飛出去直插敵人心臟的箭。另一名未康復的戰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你可得手下留情點,少殺幾個鬼子,留一點給哥哥我啊!」「是啊,你們真是運氣!」又一個傷兵說道。醫官過來分開了其他傷兵,點名,逐個地喊著他們的名字。被報到名字的人就立正,舉起右手,報一聲「有!」聲音是有力的、慷慨的、又帶上蓬勃的赴戰場殺敵的信心。有人蹲在他們的面前,拍下這些傷兵堅毅的身影。還是那件黑色的中山裝,但是頭髮有些長了,歸雲從病房的這邊望過去,還能見到他下巴冒出的青澄澄的鬚根。是略顯憔悴的卓陽,只有他的眼睛,在壓住相機的那刻,顯得那麼炯炯有神,那麼明亮,好像一切的疲憊都恍然不知一般。接康復的戰士們的車子開過來,他們和醫生和戰友輪番道別,卓陽還站在他們身後,把這一幕幕拍下來。車載著鬥志昂揚的戰士們離開,那些暫時還不得離開的傷病戰士們都聚攏到醫院的大門前,翹首望著,望了很久很久,都不願意離開,一直到醫生和護士將他們一個一個勸進病房。

操場上,一下子又空了。只有卓陽站在中央,抱著他的相機。他似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緩緩仰起頭,然後,便看到了她。也是疑惑的,有點恍惚,疑惑竟然在此地見到她,她就這樣站在那端的高處,大眼睛水汪汪的,黑黑的大辮子漂亮地垂在胸前。想,此時見到她,竟有些許安慰了。歸雲也看著他,更看清楚了那張俊秀面孔上的憔悴和疲憊,心莫名有些疼。他是一個為了拍這些照片多麼不顧命的人,她想。又驚詫了自己的想法,怎麼就那麼清楚他?又擔心他。片刻,燒紅了面頰,轉過身去推門進了高連長的病房。高連長睡了兩三個小時,醫生過來囑咐歸雲幫著護士一起清潔器械,準備手術。歸雲又追問他的病況,醫生說:「看了X光後確認骨是斷了,他是受傷了三天才得到救治,傷口都在出膿,恐怕得必須截去才可得救。」 歸雲低低「啊」了一聲,用手掩住自己的嘴。高連長已經醒了,看見護士要推送自己有些茫然。看到醫生,又問:「我是不是腿骨斷了?」眼中有恐懼。「連長叔叔,醫生把你帶到手術室給你治療,你別害怕!」歸雲俯下身安慰他,但她的心,卻在亂跳著,為著這位終將失去一條腿的戰士,為著她不知道這位熱切渴望再上戰場的連長知道自己成為殘疾人以後會有怎樣的絕望。這位發誓要打去東京的連長在這一刻也驚懼了,握住床沿,惡狠狠說:「你們敢鋸我的腿?你們試試看!」醫生安撫他睡下,不住說:「您別激動,一會兒就會好的。」一面指揮護士推他進手術室。

高連長再掙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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