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十、長天留恨

卓陽在一片陽光的照耀下醒來,他的半邊臉,被刺痛。揉一揉眼睛,用手撐住額頭。

他睡了幾個小時?一小時?還是兩小時?睜開眼睛,看清楚自己身在一處古樸又簡陋佛堂之中,佛像慈祥微笑,又俯瞰眾生。除此以外,一切都很雜亂。破亂的席子隨地都是,搖搖欲墜的窗楞大敞著。清風貫入,卓陽能看見窗外的密菁莽叢。他想起來了,這裡是羅店的防區中轉站,他是昨天清晨出發來這裡,他臨走時對《朝報》的主編莫華之說:「不去前線,不會有真實的作品。」他跑路跑的很快,莫華之在後面叫:「你今朝要給棉紡大亨王啟德拍照片。」他裝作聽不到,他要去羅店。負氣地,一力要去。卓陽想,父親當初只是耍花腔一般歷練他的意思,搖個德律風給昔日同窗莫主編:「老莫,犬子對攝像感興趣,你那兒可有什麼差使提供?」莫主編哈哈一笑:「我敞開大門歡迎,世侄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只我未必給的出薪水!」

卓漢書也哈哈一笑:「我還供得起一個免費實習生!」並不是莫主編摳門,而是這份正經報紙確實經營困難,尤其是婉拒了幾個有背景的團體公司入股要求之後。上海灘上的報紙,流行找靠山。靠上的,真是不缺金不缺銀,只需要及時缺個德就成;不去靠的,除了不缺德,就真的什麼都缺了!但莫主編還是支付卓陽的實習薪水,一個月兩塊大洋。他激賞卓陽的聰明,還有他的才。會美術又會攝影,這樣年輕,又有思想,以及鴻圖志。他樂意派他跟更好的新聞。然,就在卓陽跟了那回學生遊行的任務後,卓漢書的德律風又來了:「老莫,我就一個兒子!」

一句話,莫主編便懂了。實習是個花差事,卓陽是卓家的命根子。卓陽聽到莫主編對自己講:「你年紀還小,凡事該多為父母想想。這次真是我給疏忽了,往後萬萬注意!」這一注意便是只給他跑一些家長里短的社會新聞。他自然知道是誰起了關鍵作用。那天在家裡,他對父親說:「我已有足夠的行為能力為自己負責!」卓漢書卻斜睨他一眼,好像還是在看一個七八歲的他:「謹身節用,以養父母!這才是正經!但凡我在一日,你給我萬分保重,不可多生事端!安分守己些!」這位著名的歷史學教授、滬上聞名的碑帖收藏家的思想正如他的職業和他的愛好一樣,陳舊而停滯。卓陽是三代單傳的獨子,他父母的臨終遺言便是萬分保全這位珍貴的香火繼承人。他就如此恪守。卓陽氣呼呼地衝出了父親的書齋,回頭望書齋的門頭。門頭上提著三個大大的顏體字——「獨善齋」。卓漢書也寫得一筆好字,尤善模仿。曾在興緻大發時將褚遂良的《聖教序》仿了一遍,竟有不少熱衷收藏碑帖富紳願出高價收購。但卓漢書毫不留戀地把帖子一把火燒了,他對卓陽說:「假的成不了真的,可嘆我只能模仿前人而固步自封!」他是嘆自己始終不能在書法上突破陳規,另出一脈,只囿於模仿古人而毫無創意。

卓陽卻認為自己父親墨守成規的不單單是在書法上。這「獨善齋」只是「獨善其身」的意思,所謂獨善,不過善他卓漢書一身一家而已。

「政商混沌,軍閥亂戰,這世間也只有自己一身一家可以保持清明!」卓漢書常常說,也這樣做。可他養大的兒子偏偏老嚷著要去「兼濟天下」。學生運動、政商聯合、抗日活動一個不落,每每鬧得他焦慮四起,恨不能將他一條腿栓在家裡不可。卓陽朝佛祖深深鞠一躬,法相森嚴,他覺得被注視了。他也希望被祝福,普渡眾生的祝福。

走出寺門,仰望天空,一片開闊,雲海連綿。這裡地形未必好,後方有兩個大農莊子和水田。田地已荒廢,不適合做軍用工事,好在前方有片未開墾的,高低不平的矮叢,都是密密長長的雜草。上海沒有天險可守,日軍也凈撿平原無人煙處進攻。這裡已經不太安全了,卓陽看到遠處的流火和硝煙,是幾天都沒散的。他時時聞到硝煙的味道。

這一仗,分外吃力。如果父母知道,勢必會擔心。父親前一陣把話放到了報社:「如果卓陽十日內不回家,就在《朝報》上登脫離父子關係啟事!」報社的記者編輯們聽得面面相覷,都說這位父親管著自己二十歲的兒子好像在管二歲的一樣。

「國家形勢如此吃緊,我爸他卻一昧耽於個人安危!」卓陽對莫主編這樣說。

莫主編卻搖頭:「老卓為人雖然八股,但民族大義是有的!」他不知道,更不了解。或許真是如此。那十日,報社收到卓陽拍回來的前方後方積極抗戰的各種相片;十日後,根本沒收到卓漢書的斷絕父子關係聲明。卓陽想,也許是父親默許了他的行為,心中帶著的一點畏懼也稍稍鬆了。

母親還是萬分不放心自己,常常備好點心送至報社。那日,他在拍攝湧入租界的難民們街頭露宿的相片,忽就見弄堂里母親和幾個女童子軍擺出了救濟點,發米濟困。「你爸爸把積蓄都拿出來。」卓太太說。卓陽啞口無言,萬分情緒不知如何訴說!卓太太希冀地看著他:「別跟你爸爸鬧脾氣了,回去看看他吧!」他還是沒回家,也負氣也倔強,且還繼續來了羅店。卓陽坐起身,回到廟裡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實也就一件東西――相機。他準備最後再在這裡拍一些相片,昨晚本要趕回市區,只因準備組織就近的陸家宅戰鬥的將軍來布防了,他是景仰已久的,就留下來想做個訪問。等到下半夜,這位蔡將軍才姍姍來遲,身上有血跡,臉上有風霜,只是雙目炯炯有神。

他只留給卓陽一句話:「吾輩只有兩條路,敵生,我死;我生,敵死!」

卓陽無眠了。他知道蔡將軍已經兩天兩夜未入眠,還有這等干雲的豪氣。

前方隆隆的炮聲傳來,危險很近了。守備的戰士肅然地跑進來。「卓記者,陸家宅那裡在潰退,我們必須撤離。」卓陽心中一震,問:「我們敗了?」戰士面容沉痛而鎮定:「蔡將軍希望防區的記者和醫護人員先退回安全區域里。」

卓陽無話,且動作有素,他準備好了。他知道他得遵守命令。戰鬥又開始了,撤離的人也是在搏命往回趕。卓陽有自行車,但是他斷後。醫護人員、輸送隊員和戰地記者,不過才十來個人,男人護著女人,女人護著傷員。有個護士扶著一個包紮好腿腳的小戰士走,男孩剃著青亮的頭皮,不過十五六歲,手裡拄著甘蔗做拐杖,一瘸一瘸。他問護士:「杜大哥一會兒就該回來了吧!不知道蔡將軍怎麼樣了!」護士說:「蔡將軍壯得很,一定打的鬼子哇哇叫。」小戰士扭頭望陸家宅的方向,很不甘:「我太不中用了,我得快點養好傷,再跟蔡將軍殺到寶山來。」卓陽笑了,見護士弱質,他上來撐了一把手,要小戰士上他的自行車。「上來,快走。」他有經驗,遠處「隆隆」的聲音在逼近。他想,陣地可能崩潰了,心頭亂了,步子卻不亂。

小戰士也是知道的,閉口了,跳上他的車,一行人疾速地往回趕。風颯颯,陽光高了,人人都是滿臉的汗。有一小隊人近了,他們開著小車。小戰士興奮地叫了聲:「杜大哥。」車戛然停在他們面前,卓陽認得下來的一個年輕人,是歸雲身邊的杜展風。

小戰士撲過去,抱住展風問:「蔡將軍怎麼樣了?」展風的面色凝重,低垂下頭。他默默無言地將小汽車的後門打開。大家的目光轉過去,那車后座躺了一個人,身上蓋了旗,是一具挺直的身子,是一張閉著雙目慷慨的臉,是一條已經犧牲了的生命!小戰士愣了,看著那旗幟,和下面的人。旗幟上還有血跡,斑駁的,和霞光一樣紅。

展風的臉,是疲憊而恍惚的,還有濃重的哀傷,已是木了。「蔡將軍最後還叫著『前進』。」又是平白的一陣風,卷得樹葉呼啦啦一片響動,一陣一陣。是肅穆的,此起彼伏的,無法停歇的哀樂。小丁懵了,他一瘸一瘸,走到車前,把甘蔗重重扔在地上。他的雙腳筆直蹬到地上,挺直胸膛。因為過於用力,那厚厚的白紗布上又滲出一星半點的紅。但他不管,抬起右手,端端正正行出一個軍禮!他聲音嘹亮地答一聲——「是!」卓陽頷首,致意。將軍身上蓋的是青天白日旗,可是,哪裡是青天?哪裡是白日?那白日中滲出的是中國將軍的鮮血!「嗚嗚嗚」的聲音近了,刻不容緩,小汽車前排的司機探出頭說:「快,你們找障礙物避避。」

眾人舉頭,空中漸漸起了「轟隆」的機聲。卓陽極盡目力隱約望見遠空里出現一架戰鬥機,從西北方飛來。是掛太陽旗的「灰蝙蝠」。他瞬間反應奇快,對展風說:「把蔡將軍遺體搬出來。」展風還怔著,司機喝道:「快!」大夥都明白了,合力把將軍的屍體搬了出來。卓陽對醫護組的領隊說:「這裡往東邊是農家,都搬空了,有幾個穀倉底下挖了暗閣,可以避一避。」展風問:「你呢?」卓陽一下跳進車裡,就坐在司機身邊。「地形我熟,大家分頭行事。」千鈞一髮,也不可再多思索了,展風背著將軍的屍體,也有人騎著卓陽的自行車。大家同轟炸機搶時間。司機是個肅面的中年男子,他問卓陽:「你熟地形?」「我研究過地圖。」「好,我們就搏上一搏。」「往西邊也有一處農莊,莊子比較大,弄堂多,後面靠著小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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