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九、血色滿城

上海的八月火辣辣地就來了,剛離了黃梅雨季,太陽兇悍起來,把柏油路反覆烘烤,人都要站不住了。人人都在逃離。長年居住在市區北面的人們流離的第一批。陸續有部隊開進去布防,他們都心知不妙了,被迫遷出,舉家南遷,顛沛著湧入租界。南面的人不免也慌了。杜家也沉浸在滿城的惶恐中,而唯一讓他們生出希望的是百袁經理那所靜安寺路上的戲院終於在這天裝修完畢。戲院取名「寶蟾」。江太中說:「看看,天蟾唱京劇,咱們袁經理的寶蟾唱越劇,借借大佬的光。待開業後再聯繫聯繫唱片公司,給小角兒們灌錄幾張黑片,往報紙上一炒!」杜班主因連日憂心戰事,問:「萬一起戰事怎麼辦?前些時日聽說我們的官兵在虹橋機場斃了一個日本兵,不知後來怎麼樣了?最近虹口一帶正在布防哪!」「咱們兩手準備,依袁經理意思,大上海要打仗也進不了租界,到底是洋人的面子。頂多亂幾個月,到頭來大夥還是要看戲的。老哥哥,你都說日本兵被咱們的人給斃了,怕他作甚!這不已經調兵遣將了嘛?咱們還照唱咱們的戲!」杜班主也只能但願如此。街上已經開始亂了。到處都有三三兩兩提著行李、攜老扶幼,找尋安身之所的人。彷徨又囂鬧,蟬鳴都消寂了,處處是不安。家門口也在喧鬧。一樓的鄰居做了二房東,坐地起價。「加一擔米的租未必是我不厚道,這世道決定這價格。」房客是個戴眼鏡穿長衫的斯文男士,這時也沒了斯文,叫:「你憑什麼加租?這不是不講信用嗎?」陳先生撇轉頭。「信用?幾錢一斤?你不租自然有人租。」杜班主同他們打個照面,都認識的,一樓的房東姓陳,房客姓何。一個是二房東,一個是老師。

他想勸解勸解,恰慶姑正從二樓的窗戶探出身子,朝他招招手,又搖搖頭,要他別多管閑事,他看何老師垂了頭,知道終也要妥協,就只好顧自先上樓了。慶姑正領著歸雲歸鳳勾絨線,最近戲班子歇業,沒了進益,歸雲從弄堂口裁縫店裡接了些私活回來,給這一段的富戶織絨線衫。慶姑很贊同,遂教了歸鳳一同動手。她們都不是沒有備著以防萬一的心。 慶姑對丈夫說:「樓下小陳頭子倒很活絡。」杜班主「哼」一聲:「專門乘人之危!」慶姑卻說:「這年頭兵荒馬亂,誰不多替自己想一些?」她問,「越來越亂了,我們是不是出去避避?」杜班主一嘆:「避到哪裡?到處都亂,我們能去哪裡?普天之下,也不見個安全的容身之所。」

歸雲歸鳳怔住,停了手中的活兒,抬頭,都能看出對方眼中凝聚了很久的不安。

這不安,罩在每個人的心頭懸著,不上不下。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地在等待,等待所有人都能預料到的最壞的結果。最壞的結果是由展風下午帶回來的,他回家同父親話別。「八仙橋開槍了!」他的豪氣起來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和徐五福八點就去報到,準備向前線輸送物品,王老闆通知要密切配合市裡的義勇軍和警備區的部隊——」。

杜班主點一點頭,望住兒子,他是欣慰的,也是不舍的,但是他說:「好,好好乾,好好教訓一下小鬼子。」 這一刻等太久了,終於不必再等,多年的心驚膽戰,此時的人心奔涌。他們都不想再躲了。

有人橫里衝進來,死死抱住了展風。「瘋了,你們爺倆都瘋了。」是慶姑,她歇斯底里了,「你給我乖乖呆在家裡。」

展風沒防備,母親此刻的力氣又大得嚇人,他掙不脫,急得滿頭大汗:「娘,你讓我去!我不能不去!」杜班主也有伶俐身手,他挾制住了妻子,對兒子叫:「你快走。」展風掙脫開了,沖父母「咚咚咚」連磕三個頭:「爹娘放心,我們只是給商界救亡會做前線輸送隊,不會出事。」慶姑哪裡會放心,發瘋似叫:「不成不成,你回來。」怎耐丈夫氣力實在大,她不忿,一口咬到丈夫手背上。杜班主的手沒松,見展風怔了,還是叫:「傻小子,快走!」展風就不回頭了,奮足了力,飛奔下樓。歸雲和歸鳳原本在樓下公用灶庇間做晚飯,猛聽到樓上動靜,正想上去勸架,迎頭就撞上展風。

展風匆促說:「爹娘就交給你們了。」歸雲一把捉住展風:「到底怎麼回事?」「開戰了!」歸雲手一松:「你放心,我曉得了。」展風跑遠了,那麼急,心火那麼高。歸鳳跟了幾步,高喚一聲:「展風!」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處。

夜幕漸漸低垂,籠著那盡頭,是一片即將要開始的暗夜。歸鳳失了神:「打仗了嗎?」慶姑的哭喊傳下來:「你怎麼捨得把兒子往火坑裡推啊?」杜班主的勸慰也大聲:「他只是做後勤,不上火線,沒那麼危險。」驚動樓下,一家兩家傾聽已久。這時,何老師忍不住從窗口探出頭,問:「真的打起來了嗎?」

歸雲點點頭。何老師輕捶窗檯,道:「還是到了這一天。也好,也壞!唉……」歸雲歸鳳只擔心樓上。杜班主和慶姑吵了個不休,慶姑聽不得勸,獨自爬上展風睡的小閣樓哀哀地哭。杜班主無可奈何,下了樓,一個人坐到天井裡,就著夜色抽悶煙。沒人有心思吃晚飯,歸雲只好把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杜班主不知在天井裡抽了多久,才吩咐歸云:「把我的二胡拿來。」歸雲從柜子里拿出那把老舊的二胡,擦盡灰塵 ,它又要被拿去遣懷。杜班主起了一個調子,說:「好久不拉這弦,都跑音了。」調一下弦,問歸云:「你說拉什麼曲子?」歸雲站好:「《穆桂英挂帥》?」杜班主笑了:「正是我的意思。」弦音起來了,歸雲第一次有機會跟著配樂唱這曲子。她的聲音疏闊的,朗朗的,揚在黑夜裡。

坐在煤油燈下勾絨線的歸鳳聽怔了,放下針線。燈芯跳,她的心也跳。睡在展風床上輾轉反側的慶姑聽怔了,還是心驚膽戰,剛止住的眼淚再度沾濕枕巾。

石庫門的眾房客也聽怔了,有人推開了窗戶細聽。何老師乾脆搬了一張竹靠椅到天井裡,挨著杜班主坐下,望向北邊的天空。那片天空的星光閃爍,似是安,實際不穩。天空下,正開始瀰漫硝煙。一曲終畢,餘音裊裊,沉默在滿天的星下。杜班主放下二胡,猛地一拍大腿:「好!我的展風是個好樣的!」沉寂被打破。歸雲看著夜色下斑白了雙鬢的長輩。這個養育了自己的如父親一般的杜班主,也蒼老了。但他的眉眼鬍鬚,都激昂著,虎虎生威。他說:「身逢亂世,熱血男兒報效國家,就算馬革裹屍,也不枉了!」豪情氣慨生出來。歸雲的心底有一股熱氣,燒著心尖。在炎熱的夏夜裡,終於燒騰了渾身的血。

這一夜,與戰火一起沸騰了的,是這硝煙籠罩中的上海,和這座不夜城裡凄惶無助的人們。

真正的亂,在第二天大規模爆發。天才蒙蒙亮,晨曦之中,紅日之下,驚恐的上海人發現黃浦江上雲集了插著太陽旗的日本軍艦。炮口牢牢對住吳淞口,虎視耽耽地,牛鬼蛇神一般。戰火從寶山路一路燃到四川路,索著中國軍民的命。從北面傳過來的槍炮聲,聲聲震耳,一聲緊似一聲逼迫著這裡的人們拉家帶口,瘋狂奔湧向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橋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英美守軍持著重機槍,在趕建出的防禦工事上戒備。

他們的眼底是倉惶而來的中國難民。在這座中國人過橋要付費而洋人過橋不付費的斜拉鐵橋上,人潮如漲潮的黃浦江,奔騰吶喊著尋找出路。他們或渾身背著全部家當,或推著獨輪車,擺上全部家當以及老弱妻兒,爭先恐後地從橋的北面涌到南面,尋找租界的庇護。被擠得哭泣慘叫的老弱幼兒,從父母手上被擠落在地上嬰兒,被人足踩在地上的呼救者,還有父母呼兒喚女的悲啼聲。從蘇州河傳到黃浦江,震天動地,慘不忍聽。能在租界有一處安身之所,彌足珍貴。但租界里的家家戶戶,也是恐懼的。閉緊房門,一大家人團團聚在一處,不願分開,因為不知道何時會被蔓延的戰火燒著。可仍要維持生計,為了囤積口糧,也不得不上街將能搶購的糧食一應俱全地買來。

於是在大馬路上逃難的、搶購糧食的,熙熙攘攘擁亂滿大街。原本門庭若市的服裝店、綢布店統統蕭條了,只米行雜貨鋪前人山人海。人們搶購得頗奮勇,不顧前不顧後地爭購,不少鋪子放下鐵扇欄,攔阻著蜂擁的人群,一些大米行還請了巡捕幫助維持秩序。可怎阻得了已經為了生存要瘋狂的人們?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堅持擠到鋪子的最前方。杜班主一早趕著出去買米買油,直至將近下午,方才拎了一小袋米和一小桶油回來。出門時衣衫整齊乾淨,回來時身上已被撕破幾處,臉上還有淺淺的抓痕,狼狽不堪。歸雲替他更換衣物,也給他上藥。只聽杜班主說:「米行哄抬價格,不戰死也會餓死!商家無良!只怕明日就不開門了,臨走的時候我見老闆已經掛出『售磬』的牌子,他們自家總會先顧自家。」

歸雲道:「明日我同您一起去,多一個人手也好多領一袋糧食。」杜班主不準:「女孩子家的,做這等活兒會被擠傷。」正說著,樓下有人叫門:「杜小姐在家嗎?」歸雲下樓開門,門外是一個穿短褂的小工,推著一輛放著好幾隻麻袋的獨輪車,說:「我來送東西。」歸雲奇問:「我們並沒有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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