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八、光影亂

雁飛暗暗見他們都離開了,收回了目光,專心看眼前舞伴的衣襟。這個日本人藤田智也怎麼長那麼高?她心底是有壓迫感的。他邀請她:「今晚一道吃西餐?」她搖了搖頭。「那麼還去看《馬路天使》吧!」她點了頭。兩相選擇總得答應一樣,他並不是好打發的人。委實是累。他們又去大光明戲院看了《馬路天使》,這部電影最近大紅,看的人多,他們坐在人堆里,他低聲說:「袁牧之鏡頭下的上海的中下民生倒很真,卑微的人生活在卑微的環境里。」

他又說:「如果可以有統一一切的新規則來調整這個社會,中國人會生活好很多。」

雁飛在黑暗裡輕輕咳嗽了一聲,她想起那個他說過:「凡侵略我中華大地者,必驅逐之!」

十八歲的向抒磊,不多話,說一句話是一句話。她都記得。於是,她斷然小聲說:「未必!」「拭目以待!」約會又不歡而散。他們似乎經常不歡而散。她也探了些消息,將他們正找《思故賦》的消息帶給王老闆。王老闆疑思半天:「他竟然要找這個?」「有不妥嗎?」「鑒真大師並非什麼書法名家,這字帖珍貴的一在年份,二在意義,三在那後頭歷代名家的藏印。日本人竟然要找這個。」王老闆道:「我聽說確是老萬出手,原本我要去買,他卻早一步賣了。」他提醒雁飛,「我怕時間長了那邊會起疑。你畢竟不算專職的人,及早抽身,我也不想你太過涉險。」

雁飛笑:「我曉得。」心裡只忖,怎麼抽身?藤田智也隔三差五齣現在她面前,看她和別人跳跳舞也是好的。

她真摸不透他,顯是痴心的,又從未逾矩,臉上並無情意來。有的,也是緬懷吧!她想他看她跳舞的樣子,真像是緬懷什麼。她還是讓他給送了回來,簡單告別,又目送他離開,摁了門鈴要召娘姨來開門。

忽見暗處閃出一人影來,卻是展風。他滿臉頹喪,滿臉懊惱,不知所措地看著她。雁飛輕輕嘆了氣,問:「和家裡人吵架了?離家出走了?」展風羞愧地點點頭。娘姨出來開門,展風跟著她進了屋子。展風坐在客廳里,雁飛給他倒一杯紅酒。透明的酒杯被嫣紅的酒色浸染,像血。

「你別任性。」雁飛旗袍未皺,頭髮也還盤得一絲不苟,但面容已疲倦了。

「我想抽煙!」 「小孩子抽什麼煙?喝一杯紅酒暖一下身子快去睡吧!」她一定不讓他抽煙的。「你老在那種地方混飯吃,不好!」展風只好輕抿紅酒,這酒帶著點甜。

「那你倒說說看,我到哪裡混飯吃好?」雁飛支著頭,歪仰著瞅他。「你可以唱戲,你的聲音很好聽,也可以做紡織工,啊!還有售貨員。」

他一串說,她就一串笑,末了逗他:「那可不行,我喜歡穿旗袍,坐小車,搓麻將,怎麼辦?」

「但是那樣不用做惡夢!」雁飛臉上的笑凝住了。他竟然知道她做惡夢?千遮萬掩,竟讓這個大孩子給揭出來。是的,她時常做惡夢。夢裡她被制住手腳,動彈不得,又痛苦萬分。她指望一個人來救她,只是那人沒來。於是她身子很痛,心更痛。千刀萬剮,不得解脫。那樣死了倒好!可偏偏還是要活過來,醒過來。滿室的陽光,遮不住心底成片的黑暗。她夢裡到底喊了什麼?讓這個小男孩這樣說出來。展風恨死自己,懊惱不堪:「我不是存心要這樣說。」 雁飛起了身:「我同乾爹商量過你的事兒,他會調你到商界聯合會的義勇軍去受訓。你好好的學,再別出錯了。」展風想挽留住她,但只能眼睜睜看她消失在自己眼前。無力感再次湧上心頭。黑夜裡,他會聽到她叫:「別救我,讓我死了吧!」倒在床上的時候,展風的耳邊都響著她那句「別救我,讓我死了吧」。是一心求死的。但今夜的她睡得沉,房間里毫無動靜,也怕是起了防備,連睡夢都防備起來,不讓人抓到短處。

雁飛並沒有睡,她扭亮了檯燈,果斷地給歸雲寫了一張字條,寫好之後對著字條看半晌。她的字不工整,以前被他取笑過。她便發狠練習,只是還沒練好,他就已經走了。後來,她就沒空也沒心思再練了,一日日耽擱下來。字條上寫的是:「展風在我處,勿憂!」寫好長嘆一聲,得了些意外的滿足,故一夜都睡得香,次日清晨就遣了娘姨送過去。

因雁飛特別關照要歸雲親自收字條,娘姨就很精明地覷了歸雲往公用水龍頭注水的時候塞給她。

歸雲看了字條,略思忖,回頭見到杜氏夫婦,卻彙報:「展風現在住在棉紡廠的同事家裡,我看——」頓了一下,覷了一眼一言不發的杜班主,慶姑對她點點頭,再繼續說,「還是找個時間把他接回來吧?」杜班主依舊不說話,心中尚存昨晚的氣。昨晚是大吵了一頓的。跟了杜班主回來的展風被父母一個勁兒追問到底在幹什麼勾當,他開始躲閃,後來躲不過,被問急了,就耿著腦袋只說:「去了百樂門是我不對,但我沒錯,往後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我沒錯!」

他一心一意、一犟到底。杜班主聽他不肯全盤托出,怒上加怒。慶姑又怨旁人,說王老闆不是正經人,展風跟著他學壞了。這下展風不但急了,還口不擇言,竟說:「王老闆做的事你們怎麼能懂?」

竟然是鄙夷的,杜班主一口氣上不來,抓了雞毛撣子就招呼過去。以往展風總是跳著腳躲,這回卻連躲都不躲,生生挨著。慶姑同歸雲歸鳳又勸又拉,杜班主只命令:「明朝你給我收拾行李回家,王老闆那你不用去了,到戲班子里來接我的班,下個月就和歸雲成親。」誰知展風理直氣壯,大聲反抗:「我不會娶歸雲,也不會離開王老闆的棉紡廠。」

眾人都怔了,歸雲也呆了。原定的命不是了那個命,原定的運也不是那個運。杜班主急怒攻心,還要再打,展風乾脆撒腿就跑,留下的杜家眾人一夜無眠。

杜班主心口到現在還隱隱痛:「他翅膀硬了,能飛了,還能稀罕這頭家?」

慶姑急道:「你還要攆他出去?你可就這一根獨苗!」杜班主冷笑:「我這根獨苗眼裡可只有王老闆,不把爺娘放在眼裡!」歸雲見杜班主還為著展風那句話生著氣,忙勸:「班主,昨晚展風說得沒輕沒重,您可千萬不要老放心裡。切皮不離肉,他會明白的。」杜班主只覺愧對歸云:「難為你還能為他想,他說出這樣的話,著實對不住你。我——唉!自打他出去做工,愈發管不住他了!」歸雲沉默,琢磨著還得展風回來認錯。歸鳳問過她可知展風的去向,她不向歸鳳隱瞞,就說了出來。歸鳳細聽著,握著她的手,要同她一道找展風。歸鳳還說:「我知道展風把話說得過頭了。咱仨個從小一塊長大,向來和和氣氣的,從不紅臉吵架,也不知道這次展風怎麼就這樣迷了心竅,說出這樣的話!」她握緊了她:「你可不能怪展風,也不好就這樣縱了她。」說得切切的。歸雲不語,悵然的,該何去何從,她不知。她走出門外,月正亮,明晃晃的明鏡,照著她。小時候,番瓜弄的月色也同樣的美。父親捧她在掌心,給她說故事,也教她認字讀書。天地那麼大,她只要一個有爹的滾地龍。展風雖和杜氏夫婦鬧不愉快,但父母雙全,為他擔心操肺。她只有孤獨一個,心墮進黑夜裡,透不出明亮。她走在狹長弄堂里,樹影森森,她的影子被樹影襯在地上,蕭條的。抱緊手臂,更孤寂。

「咦呀——」她開了嗓子,看四下無人,便清了清喉嚨,開口就是:「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帥字旗斗大穆字顯威風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只有當做戲,自己就是那即將威武出征的女英雄穆桂英,跺著方步,擺著威風,可減孤寂,抵消驚怕。卓陽手裡拿了相機,聽這樣一個仙子人物唱:「我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他本有意路過這裡,卻無意被這月影樹下的翩翩的文戲吸引。她的神氣和風采,氣概得他前所未見。他以為她很柔弱,但她總能現出剛強的那面。

他就按了快門。一道白光滑過,閃了歸雲的眼睛。她看見了,塵封的記憶被迫打開:血污的人頭,散亂的黑髮划過黑夜,驚恐的瞋裂的雙眼。

那是——她的娘。她駭異地睜大眼睛,聽到猙獰的聲音。「八格亞路!」誰都不知道她的娘什麼時候跑出了難民藏身的草叢,她一去,救了他們所有人。她是為了她的丈夫女兒去舍了身。她的爹忘了捂住女兒的眼睛。他只緊緊捂住女兒的嘴,直到她窒息昏厥。

高燒不退的三天三夜,醒過來以後,也忘了驚駭的一幕。而今,終於想起。為了她而犧牲了的娘。歸雲蹲下,抱緊雙手,瑟瑟發抖,嚇壞了偷拍的人。卓陽要扶她,她卻用力一掙,跌坐在地上。抬起眼,滿面淚。「我娘――死了!」 她落在黑暗裡無依無靠,卓陽又伸出臂膀,這回用力摟她過來。他的氣息是溫暖的。

「別激動,沒有事,沒有事的。」記憶一寸寸開了。「日本鬼子殺了我娘,還有我爹。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可他在身邊,她有了流淚的胸膛,就什麼都不顧了,攀著他,哭了痛快。

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頭心,悔恨自己的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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