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七、情初動

歸雲確實在邊走邊發獃。今天她的思緒很亂,可陽光很好,含著春風,吹在臉上,能吹開思緒,讓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不用想。這讓她很想獨自漫步,便漸漸走到愛多亞路上。這條路是由昔日窄小髒亂的洋涇浜填出來的,夯實了柏油,變得結實,變成上海灘第一寬闊的馬路,承載起人們生活的重量。這路,因英國皇帝愛得華七世命名。在中國建一條路,紀念侵略者的皇帝,誰在乎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候,上不得檯面。上海的繁華,被抬到與紐約巴黎一致無二。然,此境的繁華是苟且的。十里洋場,歌舞昇平,似乎一切都軟弱了。思前想後,心便漸漸痛了。欲往跑馬場方向走,路上的車愈阻滯著,逐漸列成一排。行人停駐下來,張望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歸雲也奇怪。就見前方黑壓壓湧來一片人海,那浩浩蕩蕩的隊伍由遠及近。

路邊還有不少中外記者,舉著相機,一邊跟隨遊行隊伍一邊猛拍。然後,歸雲看到了一個熟人。那熟悉的側影,熟悉的黑色中山裝的。他挺直了背,背對著她,面對著遊行的學生。

歸雲便往前疾走幾步,側頭看他。正是卓陽,手裡端著相機,擠在一群記者中間給遊行的學生們拍照。她想是不是要上前去打個招呼。警車的警笛響了。法租界的警車開來五六輛,下來幾十個華人巡捕,裝備齊全,不由分說先揮舞警棍沖向學生。後面還有後援的,列列排好,虎視眈眈的。在威脅,也真的準備隨時動手。當然,還有圍追的,從公共租界一路跟來法租界。漢軍未掠地,四面已楚歌。遊行的隊伍末尾亂了形,男生們把女生護衛在中間,和巡捕推搡。得了命令的巡捕將學生往死里打。粗壯的生命要硬生生折斷這些剛冒了綠的嫩芽。馬路上亂作一團,警察忙於圍堵,先是不理那伙拍照的記者。卓陽竟直接衝去最前面,對著毆打學生的巡捕一陣猛拍,閃光燈亮個不停。被拍的巡捕先是錯愕了,反應過來後放開學生,朝卓陽撲過去,要搶他手裡的相機。兩人扭在一起,只聽到卓陽冷笑:「既然是中國人,為何圍堵愛國學生?」

巡捕也冷笑:「我管你愛國不愛國,在老子的地盤就要放規矩點!」卓陽要護住手中的相機,只能在巡捕的警棍下左躲右閃。有兩個愛國學生見狀,過來要幫卓陽扯開那巡捕。巡捕一見自己一個人對三個人,便伸手掏槍,恰此時真有和學生衝突的巡捕對空放了槍,這巡捕也不甘示弱,便向地上放槍。卓陽三人躲避不及,都一個趄趔,摔在地上。

憤怒的學生圍堵惡霸巡捕。歸雲見卓陽小腿霎時竟然有了血漬,不顧一切撥開人群,擠到他身邊問:「你沒事吧?」

卓陽皺著眉,把相機掛上脖子,再看住自己的小腿,伸手給歸雲,道:「麻煩你扶我一下了。」

轉頭,身邊的人竟然是歸雲。她正一臉擔憂,他想不能讓她擔憂,就吸一口氣,展開眉笑:「看西洋鏡的小姐,扶我一下啦!」歸雲想也未多想,扯開那匹藍色紡綢,迅速裹緊卓陽受傷的小腿。然後抓起他的臂膀,搭在自己瘦弱的肩頭,一手擱到他另一邊的臂彎下,弓腰起身,帶著他慢慢站起來。畢竟女孩力量不夠,很是吃力。卓陽也意識到,用另一隻腳著力,盡量擔去全身的力,不將重力都託付到歸雲身上。他站穩,平衡了身體,要她安心:「沒關係,只是彈片擦傷,不然老早血流如注。」

實際上還是痛得想齜牙咧嘴,現在不過努力平復臉部的神經對疼痛做出的反應。他吸一口氣,問:「霞飛路的二十八幢頭認識吧?」歸雲點頭。他說:「麻煩你送我這傷號去。」歸雲再點頭,覷准一邊的一條小弄堂,便扶著他閃了進去。卓陽勉力加快自己的速度,心中想,這位小姐也真機敏。歸雲認得「霞飛路二十八幢頭」怎麼走,更知道抄小弄堂的近路走。這弄堂的名兒是慣走霞飛路的黃包車車夫叫出來的渾名,但這裡的聞名,是因為弄堂里二十八幢石庫門住的幾乎都是洋人。其實這些石庫門和法租界里的任何高級石庫門都沒有什麼大區別,一色的黃牆紅瓦,綠枝遮窗,屋頂的瓦片是溫和柔美的魚鱗狀。歸雲扶著卓陽走進這條弄堂的時候,依舊這樣想。

只是洋人的確多,才進弄堂,就迎面遇到兩個的洋人,還好奇地盯著他倆看,看得歸雲心慌意亂。卓陽微低頭,輕聲說:「別緊張,這裡的洋人從五湖四海來,不愛管閑事。」溫暖的氣息拂掃在歸雲的面頰上。她低頭,看自己和卓陽的影子,在陽光底下相依相靠,臉一下紅了一片。

卓陽指點她走到弄堂最深的一間石庫門,並沒說這是誰的房子。歸雲也不問,只看他指示去摁門鈴。門內突然響起了「咚咚咚」急促下樓梯的聲音,「哐當」一聲,門開了。

竟是那個洋女郎哩!她見到卓陽,眼睛先眯了一下,走過來,叫一聲:「哦,陽。」她發現了卓陽腿上的傷,掩口低呼。卓陽還有心情為她們互相介紹。「中國小姐叫杜歸雲,美國小姐叫蒙娜。」歸雲朝蒙娜點點頭,蒙娜抱住她親了親。歸雲被這西式禮儀嚇了跳,不過她是知道些場面的,雖羞澀,也很大方地同蒙娜握了手。卓陽說:「我可不想在你家門外陣亡,今朝你們老美大夫可有當值?」蒙娜瞟了卓陽一眼,熟絡的輕佻,歸雲別開臉,聽她說一句「困難上了門」,人就先走了,為卓陽去找大夫。「我們上去。」卓陽把手交給她,歸雲扶著卓陽。石庫門也是上海人習慣的螺絲殼裡做道場的配置,只不過蒙娜一個人住,空了三四間廂房,真是奢侈。卓陽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說:「她的兄長是公共租界巡捕房警長,也是個資產階級小姐。」

歸雲「噗哧」一笑,卓陽指了指東廂房的門,歸雲一推,門是開的。敞眼就是一張銅腿西式床,旁邊有寫字檯和書架,色色齊整,像是專門準備的。她就暗瞧了卓陽一眼,卓陽順勢倒在床上,將相機拿下,知道了疼,蹙緊了眉。她想,他是疼了吧!不好意思再問其他的了。倆人無事可干,想說話,又說不出。卓陽眼睛一瞥,正見老虎天窗外有一對小麻雀正互相梳理羽毛。就說:「你看。」陽光從窗口斜斜射進來,歸雲黑色的辮尾,和卓陽黑色的發尖,都染了七色的虹。歸雲扭了身子看去,雙手撫著床沿,同卓陽另一隻垂在床沿的手似能連成一線,小指幾乎相觸。

「蒙娜的鄰居之一,幾乎年年都有它們的身影,倒像是安德烈的房東了。」

他笑著,也用話逗她笑著。「蒙娜得每天付麵包屑做房租。」「好便宜的房租。」歸於笑了,心細了,「你餓不餓,中飯都還沒吃吧?」

卓陽摸摸肚子:「真有些餓,不過安德烈這裡除了麵包,什麼都沒有。」

歸雲起身探探:「我可以用她的灶庇間吧?」卓陽點頭:「可以,這裡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灶庇間的東西你可以隨意取用!」

他們真是熟稔。歸雲說:「好,你等等。」下了樓,往灶庇間里一翻檢,搜出法式的長棍麵包並幾隻雞蛋。油鹽醬醋是一應俱全的,這洋人在中國人的地頭生活長了,吃喝習慣倒真入了中國人的習俗。

有這些東西便難不倒歸雲了。拎出煤球爐生火,找出油鍋熱油,打勻雞蛋,撕好麵包,浸入雞蛋汁里一拖,放入油鍋內炸,「滋滋」直響。自歸雲在後天井忙著生火的片刻,卓陽便趴到窗台上看。他本料不到她會做東西給他吃,這回見了,意外受用,不自覺唇角就揚了,只獃獃看她。

她不小心扯落把辮梢的絲帶,就停下手,乾脆扯開絲帶,打散頭髮。一邊的頭髮,就這樣披散開,飄飄蕩蕩,像一匹黑色的緞子,在煙霧中發著亮。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看她一點一點,重新辮好辮子,一甩,到身後,藍色的絲帶晃晃蕩盪,活潑潑地。

蒙娜把老美大夫鄰居請來,見歸雲正在灶庇間忙進忙出,問卓陽:「她在幹什麼?」

他已經聞到麵包香和雞蛋香,特別誘人,勾起食慾,口底生津。卓陽含笑,道:「她在做田螺姑娘。」蒙娜沒聽懂:「什麼?」卓陽收回目光,對美國大夫打招呼:「MR. 傑生,又要麻煩你了!」歸雲的手腳麻利,炸好滿滿一盤麵包。這炸製法子從四川路西點房的大師傅那裡學來。上海人雖也學著洋人吃西點,但總會發揮自己的奇思巧計,把西點也換成中式口味。中國人有些習性,歷久彌堅,絕不改變。歸雲收好爐子,端了盤子上樓。遠遠就能聽見裡面激烈交談的聲音。「我不認為學生遊行能起作用,我們要更實際的,更激烈的抗爭,才能贏。」是蒙娜的聲音。

那老美大夫也說話了:「哦,年輕人,我對你的愛國之情表示敬佩,但希望你要注意安全!」

卓陽在嘆氣:「前方戰事在即,堂堂中華大地就要淪喪,十里洋場卻處處歌舞昇平,舞照跳、戲照唱、明星照捧、賭博販毒、金融投機,渾不知亡國危機近在眼前。哼!什麼叫做『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一字一句,敲在歸雲的心頭。這是什麼話?舞照跳、戲照唱、明星照捧、賭博販毒、金融投機。照這樣的話,「戲照唱」的她們也被編派進這些不知亡國恨的「商女」中。

歸雲不爽快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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