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六、又一春

春風尚不及吹醒江南岸邊,日子還是要一天天度下去。生計總是更重要的,杜班主愁著,開始為駐新的場子四處求人,還是沒好消息。他一把老骨頭,還奔波,也累得慘了。歸雲就陪著他一道去,杜班主嘆息:「如果展風肯承這衣缽,我也不見得這樣累。」還是憾的。她暗暗掐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展風一走三個多月,雖還有信通著,如今家中生些變故,是想要人全一些更安穩的。但歸雲所沒有想到的是,帶來展風的消息的是王家別墅的娘姨。王家石庫門的娘姨到杜家來找歸雲的時候,慶姑正向杜班主抱怨:「展風都一個月沒音訊了,可真愁死人,都是你非贊成他大老遠去重慶。」杜班主被慶姑抱怨得不耐煩:「七尺的漢子出去做個事,你這做娘的倒嘮叨半天,他還能成什麼大事?」煙圈吐得半天高,都是愁緒。王家娘姨進來向杜班主夫婦請個安,歸雲正坐在慶姑對面的小凳子上,伸手綁住絨線,讓慶姑卷著絨線球。娘姨遲疑了下,對歸雲說:「我們謝小姐請杜小姐過去聚聚。」歸雲自然是肯的,轉頭詢問地看向杜班主夫婦。杜班主甩甩手:「去吧去吧!」歸雲在元宵夜宴歸來時已把謝雁飛就是兒時朋友小雁的事情告知了杜氏夫婦,當然瞞了杜氏夫婦小雁現今的身份。可這大上海的報紙七竅通透,隨便報些花邊小新聞就能把身邊的熟人給扯進去。

那天的某報在「東北軍用工事增加,疑似日軍加強軍備」的大報道下角貼著一塊小花邊——「棉紡大亨拗斷舊日情緣,洋樓一幢惜別舞場佳人」,報道隱去真名,以王某某先生,百樂門紅舞女謝某某小姐來稱呼,說王某某先生與紅顏知己謝某某小姐分手,分手時慷慨相贈一幢小洋樓。

歸雲第一次從小報上知道雁飛原來是從百樂門這個紅舞廳出來的。那次見面時雁飛沒有說,她也沒有多問。這時卻從報紙上知道這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反沒有著落。慶姑看到報紙,又愁開了,對杜班主嚷:「原以為王老闆是頂正派的人,現在看來也是在外麵包舞女的歡場客,展風跟著他難免不學壞。」杜班主因最近的事情正發愁,很不耐煩:「你不要有的沒的瞎操心,場面上的事情誰說的清楚。」見丈夫不待見自己的心焦,慶姑便轉向歸云:「你自己可仔細著點,這小雁女大十八變,這樣子出身,難免做人不清不爽,我們家可惹不起這些人。」歸雲欲辯難辯,說不得。這回慶姑果然又說:「謝小姐雖是你舊時好友,可總也不好老叨擾人家,你——快去快回吧!」

「哎!」歸雲的眼睛亮了,對王家娘姨說,「勞煩您先回去,我這邊手頭事情一完就去謝小姐那邊。」王家娘姨答應好,便先走了。歸雲還是等慶姑繞完了整團絨線,才進房換了件衣服出來。慶姑抬眼,見她梳好兩條辮子,著一件白旗袍,套著米色的自家絨線織的開襟毛衣,素麵朝天,素凈又溫良。素色能安自己的心,她只吩咐:「早去早回。」杜班主也不忘提醒:「回來時莫走大路,今朝大概有學生遊行。」歸雲應了,隨手帶上門,走到西藏路上坐電車。第二次來到兆豐別墅,前天井的花園裡正開著迎春花,小小的黃花隨風浮動,下面的草坪也抽了新芽。好像春天的生命漸漸復甦。她由娘姨帶進門,老遠聽到「嘩啦啦」的洗牌聲。客堂間還是那樣子,不同的是紅木桌搬在了一旁,中央擺了張麻將桌,那幾袈落地檯燈被搬到麻將桌旁,大白天還開著,給牌桌上正酣戰的人照亮眼前的牌張。背對著門口的位置坐的正是雁飛。她散亂著發,只白色帶子隨意扎了,那發也盪到坐的椅子下了。一身白色絲質睡袍,背後綉了幾支紅梅,在白里紅得鮮艷而飄搖。雁飛正準備擲骰子。娘姨喚:「謝小姐,杜小姐來了。」她就停了手,回頭,也一臉素凈,皮膚白得嚇人,襯出那雙眼更雲霧繚繞似的。歸雲看她身邊的牌搭子,倒是個個年紀都比她們大,均是富態的太太樣的。雁飛對她那些牌搭子說:「你們先等等啊!我一個小姐妹來拿東西了,我招待一下。」

一位太太笑道:「小謝,你可不是被我糊得手軟了,找借口推這局吧?」

雁飛也笑道:「我謝雁飛可不是輸了便手軟的人,我是欠著這姐妹一件從香港帶來的紡綢沒給。這樣吧,讓我們蘇阿姨代我來一圈,輸了可算我的。」歸雲驚詫地望她,她何時欠她紡綢來著?三位太太卻都笑了:「那可妙,你走吧,讓我們贏你們蘇阿姨二十四圈,讓你統共付賬。」

雁飛只管拉了歸雲的手,道:「好了,我上去把東西拿給你。欠你的東西我可是記得牢牢的呢,萬不敢忘了。」不由分說,拽著她往樓上去。上了二樓,歸雲叫了一聲「雁飛」。雁飛橫了一眼,讓她噤聲。再上三樓,至上回她更衣對面的房前停下。雁飛伸出手一推門,將她往裡一帶。

房內的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人右膀子光裸著,綁著厚厚的繃帶,一圈一圈的,但還滲出些血漬來。好在面色尚紅潤。看見歸雲進來,叫了一聲:「歸雲。」卻是展風。歸雲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撲到展風床前,細細打量他,發現他的傷口在右肩上方,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顫聲問:「你,你這是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展風豎起左手的食指,做一個輕聲的姿勢。雁飛在門口說:「你們聊,我在外面等你。」帶上了門。歸雲驚惶地看展風:「還有哪裡有傷?」展風搖頭:「沒了,就是右肩。」「當初說要走,我就疑慮,你到底是幫王老闆幹什麼事情的?」「總之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歸雲,我不想瞞你什麼,但是這事情機密,我不能說。我這膀子是被日本浪人打傷的。」 展風卻是小聲而自豪的。歸雲睜大眼睛,驚異地問:「難道你在抗日?」展風想一下:「可以算是吧!所以我跟你說過這是極有意義的事。」「這事那麼危險,你怎麼跟你爹媽交代?」「所以我才不讓爹媽知道,我打小什麼都不瞞你,雖然這事情現在不能全說給你聽,但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安危狀況。」歸雲心急如焚:「那接下來呢?你還要繼續干?不回家了?」展風說:「王老闆讓我歇停一陣,在這裡養好傷,就回家去。」「那就好。」歸雲想著是否要將歸鳳的事說出來,但見他還傷著,也不能傷精神,只得轉口再問:「你這傷恐怕還要將養一個月吧?娘他們這個月等不到你的信都急死了。」

「我想好了,過幾天家裡就會有信,重慶那裡會有人幫我寄信回家。」「重慶那裡?」「嗯,那裡有一批人,這樣的事情靠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的,要集合很多人的力量,才能把事情做完。」歸雲聽得急,忍不住問:「真不知你到底在幹些什麼?我是七上八下,提心弔膽的。」

「好妹妹,你就別問了,看在我都傷成這樣的份上,少讓我操會心好不?」 展風拖著傷手抱拳作揖,扯動傷口,痛得齜牙咧嘴。歸雲推他睡入床上。「好了,我不問了,等你養好傷再說。你爹媽那裡我會照顧好的,這你放心吧!」

展風笑:「一向都是你最貼我的心。」「我總是你欺上瞞下的幫凶。」「這裡雖說還安全,可也不能久留,你還是早些走吧!」歸雲點頭:「隔些日子我再來看你。」展風也點頭,又問:「謝小姐她——」眼睛一垂,頓了一下。「小雁她怎麼了?」歸雲問。展風抬眼:「沒什麼,你先回家吧!」「好。」歸雲再四處端詳了下這房間。掛白絲絨窗帘,遮得嚴實,睡床、傢具一例是紅木的,但是全用白綢白緞裝飾,倒真是像醫院了,和上回的那間紅房間相映成趣。環境自然比自家簡陋的石庫門要好,放他在這裡養傷,也能放心的。出門,隨手關好門。雁飛正坐在走廊深處靠窗的一處躺椅上,背對著窗外的光線,整個身子都暗暗的。手伸在眼睛上方,玩著手指。待歸雲走近了,她垂下手:「看,這小洋房現在是我的了。」歸雲只靜靜看著雁飛,沒有答話。雁飛自顧自說:「那天夜裡他滿身血跑來,可嚇了我一大跳。怕是不敢回家嚇你們吧!」

歸雲問:「你,和展風到底在做什麼事情?」雁飛伸出一條指頭抵住嘴,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你別擔心,展風做的事情不至於那麼危險,他做事情毛躁才惹出這身傷!」倒是有責備。歸雲心中一急:「你們是不是都在做這些危險的事情?」淚忍不得便湧上來,忙伸手拭淚。

雁飛從睡衣衣兜里拿出一塊手絹,替歸雲擦眼淚:「傻丫頭,被我的話嚇住了吧!」

歸雲邊抽泣邊搖頭,乾脆伏在雁飛的肩上孩子似地哭。雁飛嘆:「其實啊,這個世道本來就處處都危險的。小雲,你還能流眼淚,真好!」

歸雲想問她心裡一直在的問題。「小雁,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這些年我過得挺好的,再好也沒有了,大概可以算在上海過得最豪華的日子!」

語調卻凄婉,聽得歸雲心中泛沉。她抱緊她的肩頭,不住說:「小雁,我們永遠是朋友,永遠都是!」「嗯。」雁飛乖順了,小聲說,「等我累了,我就會停下來。你放心吧!」轉手從窗台上拿了一塊藍色紡綢,「這塊紡綢,我見藍得蔥鬱,特特給你買了來。我們是好朋友,你可別因此來謝我!」

歸雲擦乾淨眼淚,綻開一朵笑,說:「好,我不謝你,我們是好朋友,本就不該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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