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五、夜深沉

王老闆的元宵夜宴里,恐怕最無措的客人就是歸雲和歸鳳這對姊妹花了。

兩人自進了這陌生地兒,就被其中的迂迴曲折弄得暈眩。展風一忽兒又不見了人影,兩姊妹更不知所措。歸雲尚能細心觀察那些不認識客人,發覺不見王家人的樣子,但卻是些看著有來頭的客人。有穿西服穿中山裝的斯文先生,文化人的樣子;也有穿絲綢長褂、端著煙斗的生意人。在場的女士也是端莊得體的多,不少剪時下流行的齊耳短髮,一副新女性的樣子。人群中竟還有三兩個洋人。

王老闆也很西派地布置了布菲台,把中西食物都擺放在桌面上隨在場的先生女士自取。

好在有這從未見過的布菲台,暫解了歸雲歸鳳的困,兩人終於找到事情做。她們學其他客人一般,在小盤子夾揀一些中西小點心,躲到客廳臨後天井的一角小心地吃,不慣引人矚目。

竟還有人也在此處說話,隔著落地窗帘,見不清人影,聲音是一老一少的。

「你不要總心事重重,這樣少年老成,你父親會當我剋扣了你!」老的正這樣說。

「剛才遇到復旦的幾位教授,他們都響應王老闆的意見,我父親卻推諉不至。」這把少的聲音奇怪得熟悉。「休胡想,你不是也來了?」「恐怕只是給他當門面。」「父母心孩子未必懂,你少同你父母淘氣。」「我――」少的還沒說完,有人走過去,叫一聲:「莫主編。」他們轉了出來,同歸雲歸鳳打了個照面。歸雲吃了一驚。那少的停下步子,也很驚訝,又很高興,朝歸雲微笑,他說:「又見面了。」他的中山裝換成了黑西服,還是一樣身姿挺拔,傲然卓立。就是法國公園遇見的那一個。他沒有與同伴一起走,真的停下來了,就站在歸雲面前。

歸雲發窘,說:「真抱歉,打擾你們了。」說著就想拉著歸鳳走。中國青年心裡一急,不想讓她跑,就阻了她。他這樣高,一下就能擋住她,但他也覺得冒昧了,伸出了右手。說:「我姓卓,卓陽,幸會!」倒是真很期待。他的眼睛明亮得過分了,好像要看穿人心。她只得也伸出了手,和他禮貌相握。

第一次和別人握手,第一次用這種新式的禮儀,不免是慌的。十指才相觸,就縮了回來。再用自以為大方得體的聲音遮掩著,介紹自己和歸鳳:「杜歸雲,來歸鳳。」卓陽就笑了:「我記住了。」還想再對歸雲說話,王家的娘姨已走來邀請歸鳳歸雲上台表演,便作罷。王老闆很早就安排好兩個琴師來做伴奏,擺出圓桶紅木凳,放在麥克風架子後方,小小台型搭得十分緊湊細緻。歸雲請王老闆點曲子。王老闆凝眉思索了半刻,道:「過兩日我們這裡一位鄧老闆要去重慶辦貨,那就來一曲《十八相送》吧!」又是《十八相送》。歸雲想起那晚夜祭筱鳳鳴,把歡悅的曲子唱得婉轉凄楚,此時再唱,怕意境不佳。歸鳳卻輕道:「沒什麼,就《十八相送》吧!」琴師調著弦,王老闆很隆重地站到那麥克風架子後面,向在座的人們介紹她們,給足了面子。歸雲卻覺得不妥,自進了這裡,處處別手別腳,格格不入,她們只像一副多出來的點綴,沒處擱。此時這樣光彩出場,卻成了最吸引人的風景。她們本不該也不像是這場宴會中的焦點。歸雲心中大感吃不準和不靠譜。但人情場面上須做足功夫。這回由歸鳳拉著她上了台,款款站好。周圍落地的燈,是款式相同的銅雕西洋美女勾摟著臂膀抱著圓滾滾的夜明珠,光都攏在她們身上,泛出暖。

安全的,又很舒適。歸雲想,她要唱了,這是頭一回。杜班主也是要她歷練的。沒有筒子燈,她是真的不怕了。可為什麼會怕那燈?她百思不解,記憶模糊。聽戲的來賓都坐好,王老闆坐在最前排的真皮沙發上,卓陽站在最後排,正靠著一支落地檯燈旁的壁爐架,和三兩個青年人低聲交談。他抬起眼睛,就看見了她,微笑著頷首。

歸雲移開目光,暗自定了定神。音調一起,兩把脆生生的聲。「三載同窗情如海,山伯難捨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錢塘道上來。」

歸鳳執起歸雲的手,嬌呼一聲「梁兄」,便在眼前臆造出那十八相送的山景水景來。處處以物喻人,眉目含情地暗示梁山伯。梁山伯卻是豪爽地不拘小節的,真誠又依依不捨的。呆,而且迂。然,山色美,前景艷,七夕之約近在眼前。誰又知這是生離死別的前奏,只做暫時的天真快樂。

台下的人被暖音微熏了。客堂間的光攏得嚴嚴的,照得這一藍一紅一對姊妹花益加和暖暢麗。

藍色的女孩臉若銀盤,眼眸波光流動,盈盈的,透著使不盡的活力。身上大朵大朵玉蘭花開的正盛。長長的兩條麻花辮子,辮梢也扎了藍頭繩,留下長長的絲帶點綴著長長的發尾,一直及到襖子下的裙處。桃紅色女孩細巧的臉細巧的身在艷麗的裝扮下憑添出細緻溫柔的韻味。她的嗓音真讓人驚嘆,藏著喜、藏著羞、藏著怯、藏著少女懷春的忐忑不安。就是一個祝英台。這樣的景,這樣的人,能暫時驅走人們的萬般愁緒。他們都跟著拍子,輕輕應和著這曲兒,都在十八相送。歸雲越唱越順了,一路行雲流水,由歸鳳帶著入戲,帶著走台步,帶著眼神翻飛,進了戲中的情。由左邊到右邊,過了獨木橋,離了古廟。忽而看到那邊的黑西服男子正立著站姿,手中捧著大大方方的簿子,捏著銀輝輝的筆,在紙上翻飛著。燈光斜斜照過來,他的發零碎地低垂幾縷,他卻並不顧。如此認真專註,不知道在寫什麼。

歸雲獃獃應和了歸鳳一句:「哦,七巧。」歸鳳的手帶過來,把她的眼神也帶過來,聽得歸鳳一句拉長音。「我家來」。再執手,便是快樂的尾音。「臨別依依難分開,心中想說千句話,萬望你梁兄早點來。」掌聲如雷鳴。歸雲舒了氣,心口狂跳,方才感到緊張。她用手按著心口,向觀眾鞠躬致意。

抬起頭,正對客廳左邊樓梯口轉彎處的一角。一條白色的身影,裹在白色的寬氅里。疏淡的劉海,露著美人尖,盤起的辮髻斜斜簪了一朵梅花簪子。細緻的瓜子臉,眼波霧蒙蒙地,也正驚疑地盯著歸雲打量。歸雲大驚,望著她,看不真切。那女子往前走了兩步,現身在暈黃的燈光下。歸雲往前踱了兩步,卻不慎帶倒旁邊的麥克風架子,一個趄趔。歸鳳驚呼不及,堪堪伸手扶住她,但架子重心一歪,便要往她身上招呼上去。卓陽已一個箭步衝上來,牢牢拽住架子往前託了一下,「呲啦」一聲,那鐵灰灰的架子上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洋釘一下扯破了歸雲的絲裙子,把那藍鬱郁的裙擺整個扯裂了。她的跌倒攪得那些觀眾也慌亂,王老闆趕緊過來問她有無受傷,見她裙擺被扯裂了,就轉頭喚:「阿囡。」白氅女子正從他身後轉出來,不待吩咐便說:「乾爹,我帶這位小姐換一條裙子吧!」

歸雲抬頭,大眼睛直盯住這女子看,愈加驚疑。歸鳳扶她,她當下說:「不礙事,我同這位小姐去換件衣裳。」便跟著女子上樓。兜兜轉轉,到了三樓,她領著她,推門進入一間近著走廊的房。這房裡正中擺著紅木大床,兩邊兩個紅木的床頭櫃,靠牆一排紅木大衣櫥。在這些紅沉沉的紅木傢具上鋪著紅色的繡花床單,紅色的案頭遮布,落地鋼窗上裝著的紅絲絨窗帘,喜慶得像新房。

「坐吧!」白氅女子指點歸雲。歸雲在靠窗的單人沙發坐下,身子陷在沙發上那軟綿綿的紅色湘繡墊子內,腰骨被放得輕鬆下來。只見那白氅女子從門後的落地衣架上撈出一件淡青色的棉裙。「倒也巧,我怕今日下雨多備出一條裙子帶過來。」把裙子拿在手裡,瞅了下歸雲身上的襖子,「還是可以你的襖子搭配一下。」歸雲接過裙子,仔細看她。房間里開了日光燈,亮堂堂,能把人和物看個清清楚楚。也看清楚了這女子左眼襝下的小小淚痣,像永遠擦不掉的眼淚,浮著蕭索的輕愁。

『阿囡』在另一隻沙發上坐下來,伸出手來,手指尖尖,在沙發柄上展開。是兩枚生鏽斑,但仍銀白耀目的大洋。歸雲看這兩枚大洋,淚盈於睫,她從懷內也掏了東西出來,放在這旁邊。

一共五個大洋。「小雁,我找了你很久了。」小雁緩緩靠進了沙發,像是自己疑測的念頭終被落實了,心也落實了。她握了歸雲的手,輕輕喚一聲:「小雲。」歸雲轉手,緊緊相握。離別之後,千言萬語,相見之時,無語凝咽。只不知道一切從何說起。她心底存疑。看這人,這屋,這境,太讓人不得不做出最壞的結果。不留神就開口問一句:「你是王老闆的乾女兒?」問好就後悔,因為不忍更覺自己殘忍。但小雁毫不迴避。「我現在的名字叫謝雁飛,王老闆是我的乾爹。」介紹完,先笑了一下,抖下旗袍下擺,斜斜交疊著小腿,一邊拿出銀蹭蹭的香煙盒子,取出一支金嘴「三個五」,再熟練地從床頭柜上摸出火柴盒,只單手執著細長的火柴便能划出火。火苗映著她潔白的面頰,點燃叼在嘴邊的煙。青煙一縷,隔離她們。歸雲獃獃看她吞雲吐霧,朦朧之間,找小雁的舊影。已經叫做「謝雁飛」的她講:「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本也不是什麼王榭堂前燕,飛入現在這樣的地方,已經蠻好了。」她幼時的東北口音消失殆盡了,現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