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四、冬風破

歸雲和小蝶匆匆忙忙趕回了家,沒料到家裡也遭變故。杜班主正揮著雞毛撣子狠揍展風,展風一路在天井裡跳腳。慶姑在後頭阻不住杜班主,急得直握著歸鳳的手叫「他爹」。

「三天鬥雞,兩天走狗,你小子盡不幹正事!小兔崽子……」杜班主罵得狠了,要擼袖子上來揍人。歸雲同小蝶免不得一同上來拉住杜班主。杜班主氣狠狠:「你們當我幹什麼要修理他,倒是問問他去。在租界上個洋學堂不容易,他同人富家少爺鬥氣,把人打傷了。現在老師親自找上門,教我老臉往哪兒擱!」展風捂著肩膀,那裡死死挨了幾下,疼得抽筋兒,可就口頭上還不認錯,叫:「我沒錯,就沒錯。他王小開就仗著家裡有錢,老子開了棉紡廠,成天欺負同學,捏著鼻子說徐五福『臭』,看不起他爹是掃大街的。我就是看不過去怎麼著?」「你倒是能唱戲,我還以為你背不出本子。你當自己是李逵還是關二爺?整天省不了事――」

杜班主說得氣了,又要打,歸雲抱住他手裡雞毛撣子。「班主,您彆氣了。展風千錯,可也得把眼前事情做好再計較。」她聽了些原委,心中伶俐,在慶姑的眼色指揮下,用身子牢牢阻了杜班主。慶姑一旁道:「你說兒子耿,你不也一樣?他們老師怎麼說你怎麼聽,就是不信自家孩子。有錢人家的欺負窮人家的常有的事,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還得被你委屈。」說著眼眶紅了,歸鳳跟著紅了眼。展風還站在角落,把胸脯一挺,大有打死也是好漢一條的駕勢。倒是誓死不屈的。杜班主心裡酸了。這孩子像多年前的自己,他被磨著沒了的稜角,展風還有。心中一痛,他伸手扶起展風。

當務之急還是要先解決眼前的棘手問題。歸雲這丫頭的建議沒的錯,杜班主去醫院請罪的時候就領了歸雲押著展風同去。那孩子只是被展風揮了幾下老拳,展風本也怕會狠傷了人,便也沒將自小練的氣力都使上,即算如此,那孩子也在病床上躺了兩三天。杜班主去請罪的那天,對方父親正巧也在醫院裡。三人到了才知道,那真是上海灘上一個名氣很大的棉紡大亨,杜班主難免惴惴。尤其對方的小公子病懨懨模樣躺在病床上,瞪了展風一眼,向父親抱冤:「爸,就是他打的我。」展風待要抬頭瞪他,被歸雲扯了下袖子,又只有低了頭。讓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大亨,他氣派真是很大,此刻並不理睬兒子的話,對杜班主含羞帶愧的賠罪卻先鄭重其事地回了個禮。他說:「犬子王少全恃財欺人,委屈徐同學在先,又挑釁仗義直言的杜同學在後,我豈敢受這樣的禮。」三人都一驚,病床上的王少全聽的蔫了。杜班主想,有氣派的人說的話到底不一樣,自己焦慮的心可先放下了。展風本來對這位老闆有抵觸,這回聽他這樣明辨是非的話,血氣翻湧,直覺其可親無比,比自己老子不問青紅皂白的責打要高明了,就鞠個躬,說:「王老闆,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打傷王少全,要殺要剮,聽您的。」王老闆呵呵一笑,拍拍展風的肩,對杜班主說:「令郎也是好漢一條。」

杜班主自覺被抬舉了,得了些面子,抱拳道:「愧殺,愧殺。」王老闆也抱拳,頗是語重心長:「我本意是督促我兒學好知識,報效祖國。可嘆因平日繁忙,疏忽對子女的管教,任他胡天胡地,荒廢光陰。真是慚愧!」這話是有點分量的,看似教訓了兒子,也連帶算訓了旁人。可訓到根子上了。展風並不是不懂這番好好念書報效祖國的大道理,也時常被自家父母念叨。卻遠沒這副情形之下聽他人長輩訓誡來得更振耳發聵。態度益發恭敬誠懇,且不由自省起來。

歸雲只覺得音相似,話相同。曾經爹也這樣說話:「亡了家不可怕,還可靠一雙手重建家園。只若國也亡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想想更酸,不知如何排解,低了頭,要忍住湧上的淚。杜班主又同王老闆寒暄兩句,就此告辭,王老闆只臨別之際詢問了展風的學習境況,聽說他明年就要畢業,就說:「屆時小朋友可來我廠子試試工。」這話又讓展風父子感激不盡,杜班主不想上門道歉竟遇到這等貴人,回家路上就教訓展風:「學學大人家的做事氣派,以後行走江湖才有的牢靠。」心裡又一面想,老子英雄兒好漢,自家孩子是不錯的,應當比王老闆家的跋扈兒子強太多。想想很是得意,就只怕王老闆說的只是客氣話。誰知近了正月,王老闆真的遣人帶展風去了廠子試工,連徐五福也一道帶了去。慶姑被這意外之喜喜壞了,忙不迭為展風製備新衣服讓他好奔新前程。這當口,有人因筱鳳鳴的事找上了門,一家人忐忑不安的,杜班主又同戲院老闆吃團拜酒去了,慶姑只好自己親自跟人出去料理這事。外頭下了雨,把這個年陷進一片陰濕里。青白的天上飄下的零碎的雪子,從天際直直地裹著雨一起落下,濺到塵世間,打出清晰的、比雨點更沉重的聲音來。弄堂被灌得冷潮潮,慶姑縮著肩,撐起油布傘,迎著穿堂風,踩了一腳,就踏進水塘,濺上一腿濕。心裡顫了一下。但一切都止不住要過大年的紅。她望一眼自家鐵門掛著的紅,對聯寫「年年有餘,步步高登」,還有正中的倒「福」。灶庇間里傳出來的是年糕的香味,淡淡的糯米香,加了棗泥的還有棗子香,在濕冷的空氣里釀出甜。她將鐵門「咔嗒」一關,放心把家交給了歸雲歸鳳。杜家灶庇間正熱火朝天著,女孩子們操持著年夜飯的伙食。歸鳳做魚丸,歸雲蒸年糕,小蝶也留下幫忙做蛋餃。她是感激杜家對自家姐姐的寬宏大量的,也感念歸雲的相幫。就同歸雲一起努力,非要做一個金燦燦圓滿的蛋餃,象徵一個飽滿的元寶。

正應和著門上的對聯,不但要「年年有餘,步步高登」,更要「財源廣進」!

人們到底是想一年更比一年好!歸鳳閑下時刻就問歸云:「娘去了大師姐那裡好一會了,別出什麼事吧?」

歸雲說:「娘也沒多說。大師姐這兩年都沒了音訊,這會差人來送信讓娘去或許是找娘敘舊了。」小蝶問:「哪個大師姐?是不是先前的頭肩筱鳳鳴?我是沒有見著她先前的風光,我姐姐倒是常提她,說得了不少提攜呢!聽說她的《十八相送》靚絕四川路!」「大師姐最拿手的就是這出」歸鳳幽幽嘆了氣,「如若當初沒有這出《十八相送》,我們在上海灘也站不住腳。」正說著,有人推開灶庇間的門,攜著一股子冷氣進來。展風一手拿著油布傘,一手拍身上淋到的雨水,閃了進來,將傘遞給了歸雲,又接過小蝶遞上來的干毛巾,上下擦乾淨身上的水漬。「呵!這雨下得沒完沒了。」「今天是小年夜,下雨下財。」小蝶應景地說句吉利話。「鬼丫頭,就數你最會說。」展風接了歸雲遞過來的熱茶,跳著腳暖了好一陣,方才說,「王老闆已經聘了我和徐五福去王記的工廠做事。」「好啊!這王老闆倒真是娘口中的貴人了。」歸鳳喜道。小蝶拍手:「看到吧,我說得下雨下財,這就應了。」歸雲問:「做什麼?」「因我也是初入行,讓我虹口廠房看倉庫,每日記錄進出的布匹。這活兒也簡單,王老闆說做的好再幾年也會提拔我。」大家聽聽都高興,閑坐聊了會,歸鳳準備開飯,吩咐小蝶同自己去客堂間擺桌子。灶庇間里只剩展風和歸雲兩個看火。展風喝了熱茶,有了暖意,方對歸雲說:「噯,王老闆家正月十五在兆豐別墅開堂會,想要邀爹娘一起去,你和歸鳳一起去唱一出吧!」歸雲說:「歸鳳去就好了,我怕我丟了面子。」展風正要還說什麼,又有人踉踉蹌蹌地衝進灶庇間。卻是回來的慶姑,滿臉雨水,虛軟地扶著門,瞪著展風和歸雲,喘了半天,才說一句。「筱鳳鳴,沒了。」冬日的夜,很長。小年夜的夜晚會間或響起爆竹聲,總有人迫不及待要辭舊迎新。

杜家的客堂間卻在晚飯時刻才過,就熄了燈。過年的時節,平時寄住的師姐妹和琴師但凡有家的都回家過年去了,只留下杜班主一家和歸鳳。

杜家小年夜的小團圓飯都未開檔,家裡的男人們就都隨慶姑去虹口料理筱鳳鳴的後事。留下的歸雲歸鳳心中愁悶,稍稍收拾了屋子,提早爬上床睡覺。但這雨夾著雪,一陣賽一陣地猛,「滴滴答答」讓人睡不安生。歸雲翻個身,聽見歸鳳嘆息:「大師姐,她真的去了嗎?」伸過手來握握歸雲的手。

「你的手好冰,快放到被窩裡。」歸雲把歸鳳的手塞入她的被窩中。她的心,也像歸鳳的手,此刻正冰涼徹骨,腦子裡迴旋的都是慶姑剛才說的話。

「筱鳳鳴跟著那日本人沒多久就染上了鴉片,日復一日的,把嗓子熏壞了。九月里,那日本人突然攆她出門,竟把小別墅也賣了,攜了全部家底搬到旁地去住。「筱鳳鳴無處可去,又被煙癮扯著,竟去做了暗娼。前些日子,她在四馬路的鴉片館付不出帳,被堂倌打了一頓。唉——他們真對一個女子下的去那樣的手!她自己不知怎麼還夠力氣跑回虹口,倒在舊時的鄰居家門口。「就是那鄰居差了人找了我去,幸虧他們曉得她是慶禧班出去的,不然——」慶姑講一陣,哽住,眼圈泛紅,「可就沒個收屍殮葬的人了。」杜班主不住抽著煙斗,一路聽完,問:「現在可下葬了?」「我千求萬求那鄰居幫忙找人把她的屍首抬去西寶興路,現下還在停屍房放著。」慶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