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二、覓覓尋

小雲第一次看見的像樣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磚色灰敗、鐵門生鏽,三上三下磚木結構的聯體石庫門。這座石庫門並不是因房齡老了才生舊。閘北靠公共租界這一帶的石庫門是速成而簡陋的,這邊因兵荒馬亂而地皮相對便宜,上海灘上牟利的眼光覷出商機:那被日本人逼逐著離開家園的擁進大上海的中國難民們,最需要一個遮風擋雨的屋檐。他們會帶上畢生家當,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銀洋去換取一個棲身的屋檐。

所以最廉價的建築材料造出的最緊湊的聯體石庫門,能賣給最多逃難到上海的中下層難民。這樣的房子住久了磚色會褪,地板會搖,四角陰冷潮濕,屋頂有時還會漏水。但對於已經將溫飽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們來說,足夠好了。小雲也覺得足夠好了,她悄悄將這座她即將生活的石庫門好好打量了一番。

一進門,是前天井。兩個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間,翹著蘭花手,繞出一個腕花,靈活的眼珠子隨著腕花上下翻飛,神情跟著手腕的浮動而變換,忽而嫵媚,忽而凝思,忽而嬌嗔。一個稍大些的比另一個小的做的更好,臉上的神色隨著指尖走,端的是千變萬化,精彩紛呈。

兩個女孩猛見杜班主和慶姑回來,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卻不停,繼續手裡的動作。

杜班主見這情形並不言語,只撫須靜看。慶姑對小雲說:「你瞧瞧,兩個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雲睜大好奇的眼睛,長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識地跟著也擺了個蘭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說:「還是姐姐們擺的好看。」慶姑見這孩子不怕生,是副爽直個性的樣子,更加歡喜,愛憐地摸摸小雲的臉。

兩個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並立叫了聲:「班主,娘」。她們叫慶姑做「娘」,「娘」音又讀的奇怪,發「釀」的音,小雲又好奇,扭頭看慶姑。

大女孩很隨意地從慶姑手裡牽過小雲,笑:「這就是我們展風新的小媳婦吧!嘖嘖嘖,生生脆的好相貌。」她有一張鵝蛋臉,鳳眼柳眉的,比會樂里的唐倌人還多幾分艷麗。那一雙水蔥手扣著小雲的下巴左瞅右看,動作未免粗暴,長長的指甲磕在上面,刺得她直生疼。她聽這女孩喚她作「展風新的小媳婦」,心裡奇怪,為何偏偏加個「新」?起了老大疑團。

慶姑介紹:「這是我們這裡的頭肩筱鳳鳴,往後叫大師姐。」「大師姐。」小雲跟著叫。筱鳳鳴「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對你可滿意得緊,那麼快就喜新厭舊了呀!」

杜班主聽不得這笑,緊緊眉頭。慶姑的臉拉了下來,不多理她,又介紹:「這是我們這裡——學戲的姊妹,就比你大一歲,叫歸鳳。」歸鳳梳著短短的學生頭,文氣的小臉無甚表情,只向小雲點點頭,算是招呼了。

小雲見這幾乎同齡的女孩態度冷淡,也只好點點頭。「折騰了大半天,趕緊進吃中飯吧!」杜班主道,領頭往裡頭的客堂間去,並不給筱鳳鳴一個正眼。慶姑拉起小雲的手:「吃中飯吧!」筱鳳鳴神情訕訕的,暗自著惱,一咬牙,炫聲道:「大華銀行的山田副董約了我去羅威飯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徑自從客堂間的樓梯上樓去了,一雙高跟鞋踩得木頭樓板「咚咚」響。

杜班主從懷裡撈出煙斗,重重敲在桌板上。小雲見他樣子凶,往慶姑身後挪著,一眼瞥見正直瞪瞪瞅著她的歸鳳。「走,我們先去見見展風。」慶姑將小雲又拉了走。轉而,又去一個新的陌生地方。小雲第一次見到杜展風,是在這石庫門三樓有老虎天窗的東廂房裡。正午,滿室的陽光。睡在床上,據說是發了水痘的男孩正懶洋洋地踢開被子,趴開手腳,享受陽光的沐浴。慶姑將小雲帶進來,男孩冷不防露了餡,正慌張整理睡相。「我的小祖宗!」慶姑急得上前給兒子掖好被子,還裹成了個「粽子」。

小雲順眼瞧過去,男孩濃眉大眼,臉面黝黑透紅潤,理個小平頭,虎頭虎腦的。身子骨並不像聽說的那樣弱,倒比大病初癒的自己還要硬朗些。男孩彆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掙脫出手臂,還擼起袖子,直伸到母親面前嚷嚷:「媽,我都好了。」小雲看見那瘦乾乾、黝黑的膀子上有淺淺的痘痕。慶姑不准他示強,將他的臂膀再度塞進被窩,道:「剛從鬼門關轉一圈回來,你娘可再經不起你的嚇了。」 又介紹小云:「這是新來咱們家的雲妹妹,。」男孩很彆扭,帶著氣:「媽,你怎麼真信那種算命先生的話了?歸鳳——」

慶姑厲聲喝止:「別瞎說,這全是為你好!」男孩撇嘴,多半覺著沒面子,又本不是閑人,見小雲孤零零站一邊,身子瘦似柳枝,可憐樣的,只好先和氣:「你叫我展風哥吧!」小雲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著叫一聲:「展風哥哥。」男孩的手又伸出來,搔搔腦袋,忍著不對她笑。小雲被安置在石庫門二樓的廂房裡,和歸鳳等幾個女孩住一起。這棟小石庫門裡,原來竟住了十來個人。杜班主夫婦是和展風睡一屋的,三樓的西廂房由筱鳳鳴獨佔一間。二樓東西兩間廂房互相打通,排著通鋪,拉好床簾,睡了七八個女孩子。

女孩子們都欺生,各管各地梳頭,脫衣,互相嘻笑,沒有一個主動招呼小雲。

小雲無措佇立,在比滾地龍寬敞數倍的地方舉目無親,更零丁了。只歸鳳暗暗地瞅小雲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們一起不作聲。這些女孩們,打小就出來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鑽。一個個雖手裡做著事兒,眼角卻覷著那新來的,暗存幸災樂禍。慶姑抱了床棉被過來,她本就要撐小雲的腰,見不得她委屈,問一聲:「你們誰和小雲睡?」

女孩們停下手裡的活兒,沒人立刻自告奮勇。小雲眼睛低垂,看著地板,有紅色裂紋的地方,走在上面會「嘎吱嘎吱」響。

這地方雖好,骨子裡卻透出陰涼。一隻小手拽了拽小雲的衣袖,小雲抬起眼睛,是歸鳳。原本委屈的淚已經盈睫了,被歸鳳那文怯的笑掃下去。慶姑很滿意,道:「還是歸鳳懂事體些!」將小雲的被窩安置在歸鳳旁邊,轉身叮囑幾句便離開。待慶姑走得遠了,女孩中年紀最大的叫筱秋月的,尖聲細語道:「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誇你,你還真嫻淑過頭,被人休了還裝好人!」 歸鳳瑟縮著,坐在角落裡。還有跟著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現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風未來的媳婦,能和我們比?來歸鳳,就你會做濫好人,想要往後當頭肩呢!」歸鳳還是不響。小雲雖不太懂她們話里的意思,可見歸鳳窩在一旁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中氣惱,想要爭辯。但那些女孩一個個挨次睡進了通鋪,連歸鳳也管自鑽進了被窩,對歸雲只說一句:「快睡吧!」

她又被一個人丟在了床下。深夜,小雲心裡存著屈,望著映在窗帘上凈白的月光,想起滾地龍的日子。那個時候的夜風狠,從滾地龍四處的縫隙中直直灌進來,凍得她直抖縮,緊靠在爹的胸前。後來滾地龍里多了小雁,兩個人互相擁抱取暖。那樣,倒是也能踏實的。現在,這石庫門裡,厚厚的牆和厚厚的棉被,夜風,是肆虐不進來了。但夜,黑魆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傷都勾上來。爹,還生死未卜。如果活著,他在哪裡?有沒餓著?有沒凍著?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著便不敢再想下去。在燒糊塗的時候,她卻倒是安心,想這樣也好,或許能和爹相聚了。

小雁,伴了自己那麼久的小雁,雖是被自己救回來的,卻一直照顧著自己。如今,也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難中的依靠頓時喪失了。想著想著,淚下來了,捂著嘴,不能出聲。但心底悲傷湧出,抑止不住。

小雲悄悄爬出被窩,箕上鞋,躡手躡腳地下樓梯,輕輕悄悄地,不讓樓梯嘎吱嘎吱響。

一樓的客堂間除了灶庇間、衛生間,還有一間亭子間和後廂房,後廂房也是女孩們的通鋪,亭子間住著戲班子的幾個琴師。人雖多,廳堂還是冷的。客堂間的飯桌旁有人,點著小煤油燈。黯黯的夜裡,熒熒的燈火隨著窗框縫裡漏進來的夜風左右搖擺。牆壁上,長長的人影也在動。小雲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竟是杜班主,他只一愣,就明白了,朝小雲招招手:「別怕,過來。」夜晚搖曳的微光,杜班主嚴肅得像廟堂里的判官,讓小雲不敢不過去。他說:「來了就好好過,吃的穿的,不會少。做好本分,沒人能欺負你。」

小雲的淚,收了回去。「乖巧的,長進的,自然能掙個好前途。其他計較太多,沒好處。」月亮是冷的,小雲不敢不暖和自己,搓著手臂,半懂不懂,她必須要懂。

杜班主笑了笑,原是不大會笑的人,笑起來眉毛扭曲,更像哭。他是吃慣苦的,不善言辭,又從來威嚴,兒子見了都怕得像耗子見著貓。他也不會安慰小女孩子,只慣常命令著。

小雲卻想念自己的父親,溫雅善談,將自己當掌珠。又要哭,且忍了。眼前,光影重疊,是杜班主?還是爹?她就笑了,討大人喜歡。她得了命令,她得乖。慶姑待小雲有種曖昧的好,買了新衣裳新裙子,把她打扮得像個女學生。小雲麻利地編了辮子,兩條粗粗的麻花,盪在身後,扎了藍頭繩。慶姑要她同展風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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