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其實盛業琛一直都沒有睡著,從知道陸則靈懷孕,他心裡就一團亂麻。

陸則靈上床後就一直縮在床角落,這幾年一直是如此,緊緊的貼著床沿,彷彿他動厲害一點就會把她震下去,他常常懷疑她是不是小龍女,可以在一根繩子上睡覺還不掉下去。

以前看電視劇,小龍女說這樣睡覺才能讓她一直保持警覺。

那陸則靈呢?她要警覺什麼?他嗎?

陸則靈呼吸的聲音很小,有時候他要豎起了耳朵才能聽到她的聲音,他很多時候都覺得她安靜的像一抹幽魂。這幾年她一直這樣小心翼翼的存在在他身邊,連夢話都很克制,幾乎從來不會吵到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討厭她。不論是作為什麼身份,她都做的太優秀了,優秀到連他都快要不忍心再這麼討厭她了。

如果不是她曾給他帶來那麼多難堪而痛苦的過去,他想,她該是值得被人善待的女孩,只是,那個人並不該是他啊!

感覺到她的呼吸均勻了,他悄悄的朝她的方向移了移,彷彿有一道魔咒在他耳邊響起,他突然著了魔一樣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肚子。

她還不顯懷,什麼都摸不出,軟軟的,和以前完全沒什麼不同。她那樣瘦,手臂肩胛都是嶙峋的骨骼,好像連靈魂的重量都撐不起,難以想像,她居然支撐著一個小生命。

這感覺真神奇,好像冥冥中有一條血脈,透過她的身體,觸碰到了他靈魂的最深處,像突然被煮沸的水燙到了,他痙攣一樣猛地抽回了手。

心跳失控一般如雷鼓噪,他趕緊翻了個身。

有那麼一瞬間,他居然有幾分期待,期待這個孩子,他的孩子。他甚至荒謬的想,也許這個孩子會是個女孩,像她一樣漂亮。

他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嚇到了,他不知道的是,她那張毒藥一般的臉在他腦海里竟然是那樣清晰,甚至超過了葉清。

太瘋狂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一定是因為太恨了,不然他怎麼可能這麼清晰的記得她的樣子?

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他側著身子,背對著她,可是還是感覺到了她的存在,比以往的每一天都還要清晰。

他自己也不記得是那一天開始,她突然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一邊厭惡著,卻還是離不開他,她太像素素了,愛鋼琴,安靜卻很執拗。

如果那一天他沒有貪玩出去,素素不會遇到意外。他出門的時候素素曾拉著他的衣角,眼巴巴的說:「哥哥你今天別處去玩了,和我一塊去游泳吧!」

這麼多年他總是做夢,夢見素素最後那個期待的眼神,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黑很多,白眼仁很少,盛滿了天真。他猶豫了一會兒,選擇了出去玩,而等他回家的時候,看見的是素素緊閉的眼睛和蒼白的臉色。

她再也不會和他說話了,這個世界上除了奶奶,他擁有的唯一的親人,就這麼離開了他。他實在沒辦法釋懷。

直到他遇到了陸則靈,她像素素一樣,總是用期待又好奇的眼神看著他,他從她眼睛裡看到了渴望,於是著了魔一樣接近她,想要彌補過往的錯誤和遺憾。

得知葉清要去美國的時候,他感到震驚而絕望,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東西會為他駐足,連拯救了他的愛情也離他而去。

他害怕分離,害怕距離,可他又沒辦法阻止自我的葉清。

彷彿又回到了青春期那個叛逆的盛業琛,難受的時候總是放縱自己,甚至曾經觸碰大麻來麻痹他心中那些如猛獸般吞噬他的孤獨和恐懼。

他形單影隻的來去,過著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只有陸則靈固執的跟著他,那樣執拗,真像素素啊。

他難受的時候,曾在學校的小湖邊靜坐,而陸則靈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更靠近水面,依靠著一塊石頭。

他手邊有煙,背著風點燃了煙,煙草的氣息通過鼻腔一點一點吸入肺部,一直空置著的前胸終於被填充完滿,不再那麼疼了。

校園裡稀稀疏疏的路燈燈光很微弱,和新栽的梧桐一起倒影在湖面上,風一陣陣的,水面波光粼粼,好像什麼都破碎了,可是沒一會兒卻又還原了。

夜裡的風還是涼的,吹得她抱住了自己的膝蓋。盛業琛這才注意到她穿著裙子,白色的。她很愛白色的裙子,過膝的長度,像九十年代的淑女,梳著馬尾,清心寡淡的垂在背後。

她的外貌是不容置疑的美的,光是學生會裡追過她的男生就多不勝數了,可她就是對誰都淡淡的,唯獨對他,執著的有點偏激。

盛業琛有些出神的看著她,她等在那裡,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她整個人縮成一團,盯著湖面的波光,過了一會,他看見她走近了那水面,修長纖細的手伸進了湖面。

她一捧一捧的掬起湖裡的水,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盛業琛看不明白她的行為,往前傾了傾身子,才發現她是在水裡撈東西,她撈的,是天上星星的倒影。

真傻啊,那星星是假的啊,她卻彷彿真的觸碰到了似的,笑得那麼開心。

現在想來,也許只有這樣的女孩,才能這樣越挫越勇的在他身邊吧?

他是在慶幸嗎?慶幸她像個瘋子一樣愛著他,愛著這個連他都嫌棄的自己。

像兩隻絕望的刺蝟,他拚命的逃開,而她卻傻乎乎的扒光了自己的刺,鮮血淋漓的向他靠近,像在對他說:看,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可以擁抱你,我不會讓你疼。

像有魔力一般,他自私的汲取著她給他的那些溫暖,即便知道她也在疼著,卻固執的不為所動。他太害怕了,陸則靈的愛太純粹太赤裸了,他要不起,也不敢要。葉清已經讓他夠難受了,親自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的感覺,他不想再體驗第三次。他不能愛,更不能愛這個比他還要偏執的女孩,甚至,她曾那樣傷害過他。

他靜靜的躺著,那樣安靜,彷彿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也不知道為什麼,手上觸碰過她的肌膚又開始熨熱了起來,那溫度,燒的他心裡好難受。

陸則靈不知道盛業琛在想什麼,她沒有睡著,也不敢睡,她聽到盛業琛的嘆息聲,方才盛業琛過來觸碰她的肚子,她緊張的連呼吸都不會了。

她以為這個小生命可以像溫暖她一樣,至少稍微撼動他一絲,可惜,他還沒挨一會兒就像碰到什麼髒東西一樣彈開。

想必他心裡也很掙扎吧,他最噁心的人,懷了他的孩子,他一定很膈應也很難過。

她知道他不想要這個孩子,可她沒辦法,她不能失去這個孩子,這是她人生最後的希望了,哪怕是盛業琛也不能扼殺她。

她想不出別的辦法保全這個孩子,妊娠期越長,她越沒辦法保持自己的安全,越沒辦法招架盛業琛的怒氣和不知何時會發作的狂躁。

也許,真的到了離開的時候了吧?

離開的念頭從出現的那一刻就開始在她腦子裡發酵,一天比一天強烈,一天比一天清晰。

她也沒有準備什麼,只想先離開這個城市,去周邊的地方待產。盛業琛一直希望她離開,想必也不會去找她,所以她應該可以安靜的離開。

這麼一想,突然有了一點心酸。四年了,不僅沒能感動他,反而讓他日漸厭惡,期盼她離開成了他活著最大的動力。

不愛就是不愛,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蹟,有些守候註定是沒有用的。

她其實一直是清醒的吧?只是不願意承認而已。

早上起床,盛業琛已經走了。陸則靈不想做早飯,隨便扒拉了一件衣服就出門了。

一個人坐車去了奶奶居住的老宅,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想說,只是潛意識裡覺得,該去和那個慈祥的、真正疼著她的老人說聲再見。

雖然她知道奶奶的老年痴呆症會一天一天加重,總有一天會記不得她,可她還是還是想去告別一下。

站在老宅牆外,陸則靈安靜的盯著那些帶著自然紋理的牆磚,灰灰的顏色,連紅色都變得暗淡,看不出原先的樣子,撲面而來的是厚重的歷史感,讓她有點窒息的感覺。

院牆外的石板縫裡冒出了幾株翠綠的青草,陸則靈好奇的蹲下身子,觀察著那幾株雜草。

真頑強啊,明明天氣還這樣冷,它卻還是展示出了頑強的春意。她原本伸手想要拔掉,最終卻停住了手。

這就是希望啊,像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樣,是老天賜予的希望,是美好的,震撼的,也致命的。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只聽到奶奶家做事的阿姨喊了一聲:「陸小姐?」

陸則靈抬起頭,仰視的時候阿姨原本就圓潤的臉龐顯得更加富態了,陸則靈不禁笑了笑。

撐著膝蓋努力想要站起來,麻痹感從腳尖一點一點向上蔓延,像有無數的螞蟻在她骨髓里噬咬,讓她提不起勁,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她跟著阿姨一起進了屋子。

奶奶在書房裡,她又在看著家裡的舊相冊。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她在看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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