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子欲養而親不待

她收線,雷再暉的視線也從她的手機上離開,一言未發。

服務生端來一小碟佐味的鹽味硬糖,表面彷彿沾滿了潔白細沙,發著粼粼的光澤。

茶水氤氳的霧氣漾上來,熏得她兩頰暖和了許多。

「謝謝你。」她終於輕鬆隨意地展露了笑容,「當街扔垃圾真是要不得,嚇我一跳。」

「不客氣。」雷再暉指指她臉上沾了魚鱗的那塊皮膚,「有點過敏,是否去醫院看看?」

「沒關係。」說完,她便低頭凝視面前水杯中舒展的茶葉。

音響里放著一支不知名的外國歌曲,歌聲中充滿了莫名其妙的卷音和跳音。聞弦音而知雅意,這舒緩的節奏一定是首情歌。

他和半年前沒有什麼改變,就是曬得黑了,人也壯了些,左臂擱在碟邊,腕上還是那塊百達翡麗,袖扣上還是L字的燙金。她相信他公文包里也一定還放著半年前的那本記事簿。桌面上放著一袋護膚品,是本地明豐出的著名葯妝,專為有青春痘煩惱的女性研發,包裝簡約,大氣潔美。

他的睫毛還是那樣長,鬢角還是那樣短,兩隻眼睛也還是一棕一藍。

雷再暉伸出手抵在她的額頭上,慢慢地,一點點把她的腦袋扳正:「想看我,就抬起頭來,正大光明地看。」

兩人的眼神才交匯了一秒鐘,她的眼珠就開始骨碌碌地亂轉,像兩尾受驚的小蝌蚪。雷再暉並沒有再強迫她,而是看了看時間。

距離還是那樣長,緣分還是那樣短。

鐘有初又低下頭去,專註地搓著指尖的紙屑。其實早就搓不見了,但她仍然專註地搓著。搓著搓著,她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怎麼?」

「半年不上班,人都傻了,原來你還是趕時間。」鐘有初道,「既然謝謝、對不起、沒關係我們都說過了,再問問你最近好嗎,就差不多可以了——你好久沒回格陵,不知道現在見面聯絡就是這樣一套流程,因繁就簡,收放自如,絕不會失禮。」

聽她一番厥詞,雷再暉只淡淡地說:「照你的理論,如果我們昨天見了面,這流程就應該是——你謝謝我的禮物,我表示謙遜並關切你檢疫局辦手續是否麻煩,接著你說沒關係,近況如何,我說托福還好,你呢?你說還是那樣,先走一步,保持電聯。」

譏諷的語氣聽得她頭皮發麻:「差不多就是這樣。」

雷再暉哦了一聲,似已明白:「我看不需問,我不在,你怎麼可能過得好?」

鐘有初心臟猛烈劇跳,幾乎不能思想,繼而驚覺剛才那番夸夸其談將自己逼到了無路可退,只得硬著頭皮問他:「呃……你過得怎麼樣?」

「不好,我父親生病了。」

她不禁動容道:「老人家住院了?好些了沒有?」

「今晨剛從重症室轉出來,但還是不好。」關於養父的病情,他是實話實說,並非特為使她難堪。

而且眾所周知,雷再暉從不接格陵的案子。換言之,他至少有十來年不曾承歡膝下,中國有句古話,父母在,不遠遊,不管有什麼苦衷,在疾病面前都蒼白無力,這樣的認知讓鐘有初不由得難過起來:「慢慢休養,總會好的——現在醫學昌明。」

「家父和史蒂夫·喬布斯得了同樣的病。」

鐘有初腦中一轟,瞠目結舌。她雖然沒有身染沉痾的長輩,卻也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也正是因為這樣,她無法輕鬆地對雷再暉說出安慰的話。面對可知卻無法衡量長短的未來,對病人和家屬都是痛苦,與他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死神討價還價,費盡心思,最終還是要一次償還。

「我……」

「你什麼也不用說。」雷再暉望向窗外,天氣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我已經聽夠了安慰,陪我坐一會兒。」

鐘有初沉默枯坐,臉上過敏的那塊皮膚似乎抽搐了一下。

「你聽到了很多安慰的話嗎?」她低沉開腔,「我媽……她是跳樓自殺,可沒有人來安慰過我,所以我也不會安慰人。我媽剛死的時候,我走在街上,看見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我就會想,她們的媽媽都在家裡為她們做飯洗衫,聽她們講心事,而我呢?和她們永遠也不會一樣了。即使到了現在,我走在街上,看見那些和我一樣的大齡未婚女青年,還是會想,她們的媽媽都在家裡為她們做飯洗衫,強迫她們相親結婚,而我呢?和她們依然是不一樣的。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我走在街上,每個人都在提醒我,我是不一樣的,永遠都不一樣。」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已經在抖。桌上的茶冷了。雷再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一對異色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她:「有初,不一樣也沒什麼關係。」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寬容。

「好,不一樣也沒什麼關係。」

雷暖容不愛在醫院醒來,更別提今天這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的天氣。

現代醫院已經沒有來蘇水的味道,可是壓抑氣氛有增無減。過去,雷暖容上班總要經過醫院,看到的都是別人的痛苦,現在這痛苦一下子劈中了一帆風順的自己,讓她實在難以承受,哪怕住著單人病房,和外界的呼痛哀號完全隔離,也不能承受。

「暖容,在你爸面前多笑笑。」艾玉棠替她整理衣服,小聲哀求女兒。

「我笑不出來。」雷暖容板著臉,快速地回答,「媽,你笑得出來嗎?你不是也一天到晚哭喪著臉,別要求我。哥呢?哥怎麼還沒回來?」

「難道你忘了?他是去幫你買東西。」

「那也不需要這麼久。」

艾玉棠嘆了口氣:「可能路上有別的事情耽擱了吧,天氣不好。」

「天氣好不好和他回不回來有什麼關係?天上又沒有下刀子。」

「暖容,你要講講道理……」

正說著,屈思危帶來的工程師小利敲門進來,輕輕將早餐放下。艾玉棠連忙招呼女兒吃飯。

「媽,你看她什麼態度!板著臉——以前哪裡輪得到她這種小角色來做!」雷暖容恨恨地看著利永貞退出房去,「巴不得她也生癌!」

艾玉棠輕斥:「雷暖容!別吵醒你爸。」

「我不吃,我去電梯口等哥哥。」

女兒雷暖容的冷漠、任性、刁鑽、荒誕,艾玉棠已經習以為常。從雷再暉被迫離家那一日起,作為雷家掌上明珠的雷暖容就知道,並不需付出什麼代價,便能讓一切按照自己的意願運作。現在她已經是脫韁野馬,不顧一切,恣意踐踏所有,只為擴張疆土,佔領目的地。

一直等到十點半,飢腸轆轆的雷暖容才在電梯口等到了哥哥——和他身後一位穿著墨綠色大衣的女孩子。

「哥!」

若憑艾玉棠的眼光,那個女孩子生得很好,白白凈凈,窈窕美麗,額高頸長,雙頰有肉,有福相。可是在雷暖容眼中,卻覺得她蒼白瘦弱,頭大頸細,笑容虛偽,面目可憎。

雷再暉亦覺奇怪:「你怎麼站在這裡?」

「哥,她是誰?」雷暖容劈頭髮難,「爸爸現在還很虛弱,你不該隨便帶人來探他!」

頭一個遇到的病人家屬已經氣勢洶洶,那女孩子腳步便有些遲滯。雷再暉知道雷暖容性格乖戾,也不和她廢話,當即將葯妝塞過去,挽起鐘有初的手向前走:「她不是不相干的人。」

他倆執手的那一瞬間,雷暖容看見女孩子的左手上套著一隻簇新的梨形鑽戒——頓時臉色青白,大踏步跟上他們。

行走間,她緊緊盯著前方那一點明銳,直到走進病房,那枚鑽戒的模樣已經深深烙入她的心底。雷志恆已經醒了,正倚在床頭聽妻子念一篇《人民日報》的社論。

「爸,看誰來看您。」

饒是鐘有初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乍一和病榻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打上照面,背上還是立刻升起一股寒氣。

死亡有其獨特的氣場,感受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雷志恆瘦且浮腫,面上不正常的緋紅疹子,是低燒所致。

他「哦」了一聲。艾玉棠不知道鐘有初是什麼來歷,但見她氣質沉穩,與雷再暉契合,心裡已覺奇怪,合起報紙起身迎客:「請坐!暖容——削個水果給客人。」

雷暖容鐵青著臉,大力塞了根香蕉在她手中:「吃吧,別客氣。」

鐘有初說聲謝謝,在艾玉棠的位置坐下:「雷伯伯,我來看您。」

面龐如玉,溫言軟語,她渾身源源不斷地湧出生機。雷志恆突然來了精神:「你是……難得,難得。」

雷暖容感到一陣莫名急躁,低聲問:「媽,這人你認識嗎?你看她戴了鑽戒來對我示威。」

艾玉棠目不轉睛地望著丈夫和兒子:「老雷,不知道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有痰卡喉,他說話已經極度吃力,但精神並沒有塌下去:「她是鍾晴。」

艾玉棠也似長長出了一口氣:「是你呀,鍾小姐!」但口氣並不如丈夫那般雀躍。

「請叫我有初,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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