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白領與精英

格陵肖記牛肉麵每天的營業時間是早上七點半至九點半,傍晚五點至七點半。名聲在外,等位的永遠比吃面的人多。

利永貞站在麵攤前看手機,餘光瞥見一人已經吃完離座,立刻伸出右腿鉤來一把塑膠凳,添在旁邊。

「有初,有位子了!」

肖記的欣欣向榮,帶動了周邊飲食業蓬勃發展。叫鐘有初的小白領,正在隔壁攤位買無糖豆漿。

「來了。」

桌上有半份《鮮聞樂見》的娛樂版,利永貞折一折,墊在鐘有初拎來的豆漿下面。

「快坐下。老闆,來兩份牛肉麵!」

鐘有初和利永貞並不是朋友關係。

她們怎麼可能是朋友關係?鐘有初是月薪四千的中級行政小白領,利永貞是年薪三十萬的高級電力工程師。鐘有初老家在距格陵兩個小時車程的雲澤衛星城,在格陵只能租住一套兩居室,燈泡壞了要自己換,馬桶堵了自己通。利永貞是格陵原住民,工作時住公司高級公寓,集中供暖;休息時回家,爸媽供暖。鐘有初身高一米六五,穿中號衫、中號褲。利永貞是時尚「紙片人」,可以輕鬆穿下每一件衣服。鐘有初旅遊去青要山露營看星星,利永貞在大溪地買珍珠。

經濟基礎決定追求層次。鐘有初為勞動節只放一天假鬱鬱寡歡,利永貞為去黃河科考站的唯一名額全力以赴。

利永貞一個月只放假三天,難得今天有空,約了鐘有初吃牛肉麵,還在膝頭放手機翻看企劃書。儘管忠言逆耳,鐘有初仍出聲提醒:「永貞,小心胃疼。」

利永貞一邊往碗里加辣椒油,一邊道:「我必須分秒必爭。」

哦,對了!利永貞有宿敵——和她同為高工的封雅頌先生。鐘有初沒有見過這位封先生,利永貞直接用「一山不容二虎」來解釋,簡單明了。

人人皆可為難中級行政秘書,但誰會耗精力與她為敵?所以鐘有初沒有死對頭。

吃完面走到街上,心滿意足的利永貞伸出手來捏鐘有初的肚腩:「哇,你這裡的肉摸起來好軟。」

利永貞常去變電站野外作業,有時也親自爬上爬下,所以身形矯健;鐘有初久坐辦公室對著電腦,肉全堆在肚子上。

「哎,不要亂摸,我的懶筋正盤在這裡。」

利永貞興緻勃勃:「這樣吧,我們來制訂一個運動計畫——每天早上抽半個小時去晨跑。」

「晨跑?不適合我。」鐘有初道,「嗯,說到睡覺,我昨天做了一個噩夢。」

「什麼夢?」利永貞立刻無比羨慕,她總是一沾枕頭就睡死過去,「你總是有夢可做。」

鐘有初一哂:「我夢見好多人在室內BBQ(燒烤大會)。我站在燒烤架邊,看見解凍的雞翅血水滴到炭火上。門口的高凳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穿一件左胸上有三道明黃色橫紋的深紅色襯衣,突然走過來向我求愛。」

「這場夢哪部分讓你害怕?」

「那男人沒有臉。」鐘有初語氣如常,聽不出一點兒滄桑,「這不是我第一次夢見無臉人,我夢見過他和我賽跑,夢見過他手持國旗站在大使館前揮舞——每次夢見他都會有大事發生。」

鐘有初是格陵千千萬萬小白領中的一員。她畢業於一所專科院校,後進入百家信公司工作,起起伏伏,迄今已有八年。

百家信是董氏貿易設立於格陵的子公司,專營各類高檔保安系統,遠銷至全球各地。其辦公地址位於格陵濱江區區標——鼎力大廈第十八層,近可瞰海倫路,遠可觀百麗灣,風水極好。

時近中午,何蓉在即時通上喊鐘有初:「有初姐,快來文印室救命啊!」

咋咋呼呼的何蓉是鐘有初的徒弟,兩年前剛到公司時分配在她手下學習。不出三個月,就因顯示出驚人酒量被調到了總經理蒙金超身邊工作。

「來了。」

何蓉正手忙腳亂,見鐘有初進來,立刻將門掩上,大倒苦水:「梁安妮勾搭上九樓的一位設計師,很不著調!十一點就去吃飯,兩個小時還不回來;談曉月看醫生看了一早上。還有這影印機,又給我鬧脾氣,只能一張張地印。」

說著她便揮拳咚咚咚敲下去:「時英姐說拍兩下就會好……」

總經理蒙金超身邊圍繞著四朵金花:負責塗指甲油的梁安妮;負責煲電話粥的談曉月;負責拼酒的何蓉和負責一切大小事務的丁時英。

女人總相信一切電器壞了都只要拍兩下就會好,就像她們相信一切負心事罵兩句就會雨過天晴。梁安妮是總部派遣來的高級秘書,在百家信地位超然,年年都是她陪同蒙金超回美國總部彙報兼旅遊。可憐丁時英跟了蒙金超十五年,沒有離開過百家信半步,勞心勞力,還被蒙太當眾摑過兩巴掌。吃了這麼多虧,還常常被蒙金超罵得狗血淋頭。

鐘有初立刻動手幫她整理文件:「我們分工,抓緊時間。」

何蓉不愁工作枯燥,只愁沒人和她八卦:「有初姐,你知不知道——四月份有個澳洲農場主訂走價值六十萬澳元的報警器,用信用證交易。」

她剛到公司搞不清楚什麼是信用證,鐘有初只好言簡意賅:「信用證就是大人用的支付寶。」

鐘有初邊複印邊道:「四月份澳幣跌得厲害。」

「可不是,發貨之後就一直跌跌跌,結算時利潤少了百分之十六。公司今年流年不利,後來陸續有幾筆出口生意都吃了虧。」

百家信實習員工在董氏上海分部洗腦,哦,不,培訓時曾一再受到諄諄教誨——企業與個人的榮辱觀、價值觀、道德觀要保持高度一致。

「人民幣今年一直在升值。市道如此。」

何蓉恨罵道:「企宣部炒外匯的那幾頭白眼兒狼,一聽說接了國外訂單,即刻拋售手上的外幣,還戲稱蒙總是鐵公雞風向標。」

「總部哪裡管這些,劈頭就罵蒙總。」她叉著腰,活靈活現地學大董先生在越洋電話里的語氣,「不要解釋,不要找理由!凡事找個借口就能解決?你,你,你不要做這個總經理了,你做夢去吧!」

大董先生一激動就有口吃的毛病,可見確實氣極。

「更何況多張訂單都是蒙總使盡渾身解數,不惜以本傷人,從求是科技手上搶來的。」何蓉提起「楚求是」這三個字簡直咬牙切齒,「這年頭,小賺即賠。楚求是明擺著是以退為進,設計蒙總。」

百家信自從前經理聞柏楨離職後,業績一直未有起色。楚求是本為銷售主管,聞柏楨的親信,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聞柏楨離職,蒙金超上位,楚求是的地位變得十分尷尬,索性和蒙金超鬧了一場,拉走不少骨幹出來打江山。

「為表決心,蒙先生主動提出開源節流——哎呀,真該打,我說漏嘴。好吧,只告訴你一個,有初姐。」

何蓉是一員勇猛無雙的八婆,她若說「我只告訴你一人」,那大可放心,不須惴惴,因為這事估計早已傳開。

鐘有初平靜地說:「你說吧。」

「聽說總部聘了雷再暉過來做事。」何蓉神秘道,「你知道他嗎?」

啊,是令所有職場白領都聞風喪膽的骨灰級企業運營顧問雷再暉!

誰沒有聽說過雷再暉的大名?他有名得到了去哪裡做事,哪裡的工作效率就會飆升的地步。

據說在有些公司,如果手下磨洋工,主管只要威脅說「再不好好工作,我便請雷再暉來」,效果立竿見影。

那雷再暉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有人說他正當壯年;有人說他垂垂老矣;有人說他出身於下崗工人家庭,面目可憎,仇恨社會;有人說他是多國混血,風度翩翩,十分紳士;有人說他精算牌、司法牌、建築牌、潛水牌、電工牌,應有盡有;有人說他高中輟讀,全靠自學;有人說他陰騭大傷,妻離子散;有人說他家庭美滿,兒孫滿堂。他出道十年,還在一團迷霧中。

當然,見過他的人都領了大信封。你總不能去問一個垂頭喪氣的人,請你吃炒魷魚的雷再暉,到底屬哪類傳說?

就好比你的牙醫長得再帥,想必你也希望和他永不相見。

「哦,就是那個傳說中——」鐘有初故作正經,掰著手指一樣樣數,「可治小兒多動、挑食、夜啼、尿床的雷再暉?」

何蓉哈哈大笑,一邊笑手上工作卻有條不紊,顯然是受過良好的文秘訓練。這份功勞應當記在她的師父鐘有初頭上。

「可不就是他。他已經為總部制訂了一套瘦身計畫,甩除不少贅肉。前不久才出了秘一級MEMO(備忘錄),我在梁安妮那裡看了兩眼——說是大董先生要退下去,小董先生仍在外放中。總部裁員百分之十七。營銷和企宣兩部合併,兩個部長又都是元老級人物,眼看要鬧起來,偏偏平穩過渡了。可見他確實有些本領。」

鐘有初驚訝道:「不是吧?金融風暴已過去很久,怎麼現在開始頂不住了?」

「近兩年在風投那一塊兒蝕得厲害——梁安妮說的。去年回總部,她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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