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五、二月雪

已介二月初春,莫名一股倒春寒襲來,森森寒氣好似一面玻璃罩子生生蓋在京城上空,明明日頭還在當頭,寒意卻依舊從腳底往上滲。賀奶奶站在門口望向天際,跺跺腳甩脫寒意,吩咐婆子趕緊去燒地龍,「哥兒姐兒們的屋子裡再多燒兩個熏籠,叫丫頭們都瞧著,仔細著涼了。」想了想,又多吩咐一句,「那邊也是,別叫冷著病著,又折騰幺蛾子了。」

那婆子笑著答應,又誇了幾句主母仁德云云,方才下去,這時一個比甲束身打扮的媳婦子興沖沖跑到廊下,笑著朝屋裡回道:「回奶奶,馬房的老安叔趕早一步回來,說老爺已到城門口了,只等將幾車葯貨卸到鋪子里就回。」

賀奶奶面露欣喜:「這回出遠門倒回得快,去,跟哥兒姐兒們說爹要回來了,快把往日練的那些字兒畫兒呀的拿出來,叫老爺瞧了高興高興。」

那媳婦子很是伶俐,笑著應聲下去。

遠行的男人要回來,賀奶奶自是一陣忙活,先預備幾大桶熱水,紓困解乏的藥草泡浴,乾淨的裡衣和罩袍,將炕鋪熱熱地燒起來,想著這時辰他定還未用午飯,便又叫廚上備幾個男人愛吃的菜,孩子們蹦蹦跳跳地來了,就先叫裡屋炕上等著……

團團忙了半天,眼看已至傍晚,門外奔來一個滿頭大汗的婆子,臉上又惱怒又鄙夷,嘴裡道:「奶奶,老爺回來了,可那不消停的又鬧上了!叫個小丫頭在門口堵著呢,一見了老爺就又哭又嚎地叫去瞧瞧,說什麼曹姨娘快病死了!」

這種把戲那邊也不是頭一回耍了,賀奶奶本懶得理睬,反正丈夫也不待見那邊的,可此時眼見一雙兒女都眼巴巴等著父親回來,她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賀奶奶娘家是行伍人家,她自小跟著父兄耳濡目染,養出一副刀劍般暴烈的脾氣,當下不發二話,轉身就往門外大步走去,跨出門檻時還大力甩了下,厚厚的夾棉錦緞帘子甩在門框上,發出一聲沉沉的『砰』。

賀宅小小巧巧的,統共只三進半,不過幾步路賀奶奶就走到西廂小院,不待院中僕婦傳報,她就大步流星地一腳踏進屋裡,剛將裡屋的帘子掀開一半,只見一個素色褻衣打扮的女子半靠在床榻上,胸口半敞著,露出半圓粉嫩嫩的胸脯,襯著一抹灧灧的水紅肚兜。

曹姨娘形容楚楚,鬢髮凌亂,一手撫著自己的胸,一手緊緊拉著床邊的男子,哀哀道:「表哥,表哥,你好狠的心,這些日子來竟沒來瞧我一眼……」

男子一身風塵僕僕,聲音里也帶著疲憊:「我外出辦貨去了,如何來瞧你。」

曹姨娘一雙淚眼汪汪盯在男子身上,聲音愈發嬌柔:「那之前呢,若非我厚著臉皮,表哥怕是連瞧都不願瞧我一眼罷!便是我死了,怕都沒人知道!」

男子一手扣在她脈門上,心不在焉道:「你身子沒什麼不妥的,有些鬱結,開些發散的葯就是了。」死不死的,這些年來他也聽得多了,早麻木了。

曹姨娘心中暗恨,若是尋常男子也就罷了,偏他是一流高明的大夫,想裝病也無從裝起,眼見男子要起身離開,她連忙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叫道:「表哥憐惜我!」

然後半個身子掛到了男子身上,戚戚婉轉:「……自從年前姨母過世,表哥就不愛見我了,我知道我有錯,這些年來我拖累表哥了,不是吃藥就是進補,想來也早就厭棄我了。偏我這口氣又斷不了,只盼著能和表哥長長久久的,姐姐又不許我踏進她處一步……」

賀奶奶再也聽不下去,用力一扯帘子,唰地沖了進去,一把把曹姨娘從男子身上拖開,用力摜在地上,罵道:「賤人!你要臉不要?敞著衣裳,露著胸脯子,婆母過世才幾個月?!相公還守著孝呢,你就這般下作地來勾男人了!這麼饑荒地厲害,我去外頭尋幾個長手大腳的壯漢子來,給你去去火!何必累及相公不孝!」

曹姨娘素來怕這位拳腳有力的主母,尤其姨母過世後她已領教過主母親自操持的一頓板子,她臉漲通紅,嗚嗚趴在地上哭著:「……奶奶說話怎……怎這麼難聽!我……我不活了……」

賀奶奶可沒半分憐香惜玉的心,當即啐了一口在她身上,鄙夷道:「你趁早死了才好呢!只怕不肯死,獐頭鼠目地伺機害人!婆母待你多慈厚,可你這死不要臉的,趁著婆母病重干出什麼勾當來了?!你還好意思舔著臉哭呢!居然給相公下藥,叫個不幹凈的賤丫頭爬炕,想揣個野種進家門來禍害!婆母原還能拖半年的,叫你氣得連年都沒過就沒了!」

曹姨娘捂著臉只是哭個不停:「奶奶若厭惡我,打我罵我都依,就是別冤枉我!我也是為賀家著想,表哥至今只一子一女,不若廣納妾侍,開枝散葉!我自己是個不中用的,便找個好生養的,誰知那丫頭居心叵測,我也不知呀……」

賀奶奶大怒,一腳踢過去把曹氏踹了個半翻,罵道:「我呸,你哄哪個呢!若非婆祖母提早防備著,還真叫你得了逞,只為這一樣,我活剮了你都沒人替你出頭!你這種腌臢東西,踩到我的地界上都嫌髒了!」

曹氏被主母掐得生疼,想要撲到男子腳邊,卻被賀奶奶又一腳踢翻了,曹氏在地上滾著哭道:「表哥,你就看著我這麼受打罵么?」

那男子站在門邊,依舊神色淡淡的,好似眼前這兩個女子的扭打跟他全無關係,「她是主母,你是妾侍,她要教誨於你,你好好受著便是了。……我累了,先回去了。」

說完,便轉身出了屋子。

賀奶奶心中得意,高聲喚婆子和外面的丫鬟們都進來,曹氏見無人能幫她,心中也一時慌了,跪在主母身邊剛想求兩句,卻見兩個婆子叉著一個被掌嘴至兩頰腫破流血的小丫鬟進來,她失聲道:「秋兒,她們怎麼把你打成這樣了?!」

這是曹氏目前唯一僅剩的心腹丫鬟了,適才去門口堵男子過來的就是她。

賀奶奶一腳踢開曹氏,走到窗邊坐下,對著一屋子的僕婦巡視一圈,緩緩道:「年前我就說過了,我眼裡不揉沙子,別打量著有便宜可撿……」她一指地上癱軟的秋兒,冷聲道,「……貪圖幾個散碎銀子,非要跟我作對!來人,既這丫頭跟曹姨娘好,就把她的身契送到曹家去!」

秋兒頓時渾身抖動起來,她跟曹姨娘這麼久,如何不知曹家情形,破落得連日常燒柴做飯都要曹家媳婦自己動手,吃不飽穿不暖,曹家幾個爺兒們又多五毒俱全,自己一個清白的姑娘家過去,豈非羊入虎口?!怕是一朝被玩膩了,就會被賣進窯子里去!

她嚇得驚恐至極,欲想求饒,發覺自己抖得厲害,竟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隨即被兩個婆子拖了出去。

四周僕婦們靜悄悄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給我提溜上來!」賀奶奶威風凜凜地大喝一聲,兩個媳婦子把曹氏制住手臂拖到跟前。

賀奶奶三兩下撩起袖子,高高揚起厚實的手掌,只聽啪啪啪啪的皮肉擊打聲,曹氏被正正反反扇了十幾個嘴巴,直打得臉破唇裂,含糊不清地連連告饒。

「……當初我還當你是個好的,大家小姐遭災受貶,到那窮鄉僻壤受足了罪,我還想好好待你,好吃好喝,客客氣氣的……」賀奶奶打痛快了,緩緩放下袖子,冷聲譏諷道,「誰知你貪心不足,根本就是個臭不要臉,給臉不要臉!那賤丫頭七八日前才爬的炕,怎麼就診出兩個月身孕啦?」

賀姨娘有意在眾人面前折辱曹家,說話愈發不客氣:「哼,你別裝傻充愣,相公和我早查清了,那賤丫頭三天兩頭去曹家給你遞消息傳東西,和你幾個兄弟勾勾搭搭的,肚裡的野種不計是誰的,總之都姓曹罷。哈哈,你們曹家打量的好主意,竟想這樣來謀算賀家家產!我告訴你,做夢!婆祖母早就察覺了,只等著你自尋死路呢!」

賀家老夫人自打兒媳顯出油盡燈枯之態來,就知道曹家等不及要鬧出些事來了,便叫孫媳婦冷眼等著瞧,來個人贓並獲,順帶防備兒媳臨終前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結果賀太太咽氣前只夠力氣替外甥女求情,旁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念及精明通透的婆祖母,賀奶奶心中既感激又敬佩。

計策被拆穿後,曹氏很是消停了一陣子,躲著不敢見人,沒想才過了幾個月又故態復萌,賀奶奶憋著這口氣就等今日這個由頭來收拾她!

「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待著,婆母臨終前囑咐要好好照顧你!我和相公都記著呢,不會短你吃穿的,可你若再敢弄歪腦筋,城外庵堂多了去了,厲害的主持也多了去了,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一陣威嚇痛罵,賀奶奶心中舒坦多了。把哭哭啼啼的曹氏丟到床上之後,又給她重新指派了兩個『得用』的丫鬟,另幾個『懂規矩』的婆子。

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屋裡,只見丈夫已沐浴畢,正坐在炕上和兒女說笑,稚子淘氣,舉著一張歪歪扭扭的大字非要父親說好,還嘻嘻哈哈地爬到父親肩膀頑鬧,長女文靜,翹著兩隻小腳坐在炕邊與父親一問一答剛讀完的《黃帝內經》,父親一邊抱著亂扭的兒子,望向女兒的目中滿是驕傲。

賀奶奶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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