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兒匆匆穿過抄手游廊,低著頭往清冷的西側一排院落走去。
外頭是炎炎八月,她心中卻如墜入冰窟般冷得刺骨。人都說皇家的公主裡頭,慶寧大長公主是頭一份的厲害,可在她看來,自家主子的婆母才是不動聲色的本事。駙馬和公主共有四子,唯自家姑爺能讀書,有功名,這回若弄個不好,不知慶昌大長公主會怎麼收拾她。
廷燦在屋裡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庭院中三五個懶洋洋的婆子在打哈欠,眾人見玲兒進了院子,頓時訕笑道:「喲,這不是咱們三奶奶的大紅人么,這麼半天上哪兒去了?三奶奶快把裡頭地面磨出人影兒來了。」旁人一陣嬉笑。
不等玲兒開口,屋門吱呀開了,廷燦冷冷立在門邊,強忍怒氣道:「我有話和玲兒說,今兒天熱,眾位媽媽們都下去歇息罷。」她何曾對奴才說過這麼客氣的話。
其中一個婆子慢吞吞地站起來,堆著假笑:「瞧三奶奶說的,咱們做奴婢的哪那麼金貴了,不論天熱天冷,不都該給主子當差么。算啦,不論死活還是熬著罷,不然回頭三奶奶又得滿府里鬧騰『府里下人都怠慢您』嘍!」
廷燦咬了咬唇,恨不能狠狠抽這幾個婆子一頓鞭子,想當年母親在時,自己何曾受過這等欺侮。玲兒一瞧不對,搶在廷燦開口前,趕緊上前幾步,從衣袋裡逃出一個荷包,也不敢看裡頭還有多少碎銀銅板,直接都給了那說話的婆子,討好地笑道:「媽媽您說笑了,我們奶奶素來心直,說話多是有口無心,媽媽們拿著這個去打酒吃罷。」
那婆子掂了掂那荷包,滿意的笑了笑:「既然玲兒姑娘這麼客氣,咱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得啦,咱們走罷,回去鬆鬆筋骨。」
目送幾個婆子走出庭院,玲兒才趕緊跟著主子進了屋門,順手回身關門。
廷燦恨恨地坐到書桌後頭,一拍桌面,罵道:「這群黑心肝的,如今瞧著那賤人得寵,便不把我放在眼裡!哼,把個小賤人捧得什麼似的,那沒良心的還敢自稱什麼讀書人,什麼皇親國戚,都是沒禮的,公主也……」
眼看主子越說越沒分寸,快要說到當家婆母身上去了,玲兒趕緊大聲咳嗽,用力瞥著一旁侍立著的小丫鬟,笑道:「奶奶,您又來了,天熱氣性不好,這說什麼呢;嚴姨奶奶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聽說如今嚴家公子也中了第,公主和三爺多看重幾分也是有的。再說了,嚴姨娘生的哥兒,不也得叫您一聲母親么?」
廷燦正想罵『誰稀罕那下賤種子叫我娘』,忽見玲兒眼色有異,轉而瞥見屋角那小丫鬟,只好忍著氣:「玲兒,跟我進裡屋去。」又朝那小丫鬟喝道:「你到門外廊下去看著,誰也不許叫進來,不然仔細你的皮!」
小荷花今年才十二歲,卻已十分懂事,聞言連忙道是,多一句話都沒有。
臨踏出屋門前,玲兒叫住了她,塞給她兩枚小小的銀棵子:「天兒怪熱的,屋裡不知還有沒有綠豆,回頭我和奶奶說完了,你去廚上找媽媽要個冰碗子吃。」
小荷花望著玲兒溫和善意的面容,心中感動,接過手趕緊出門。
邊走邊想著,人都說府里三奶奶最難伺候,果然不錯,性子嬌氣愛拿喬不說,也不體諒人,當初跟三奶奶過來的幾個陪嫁大丫鬟如今都不知哪裡去了,只剩下一個得用的玲兒,為主子做牛做馬,到處賠笑臉,說好話,忍氣吞聲,三奶奶卻依舊呼來喝去。眼看玲兒姐姐年近三十,這些年來三奶奶似乎從沒想過給她物色親事,只這麼一日日耗著。
聽說許多年前,韓管事那在外頭做了掌柜的兒子見玲兒好,想求了去做媳婦,卻叫三奶奶一口回了,不知有沒有這事……
想到這裡,小荷花忍不住暗暗嘆息,慶幸自己虧得有老娘老子,哥哥們也出息,只等熬過幾年,到時去求了恩典,就能出去配人了。
裡屋內,廷燦愈發氣憤,重重坐到炕上,怔怔了片刻,忽落下淚來:「若母親尚在,瞧我如今這個地步,連個小丫鬟都要說好話,不知該多心疼呢。」
玲兒倒了碗茶,顧不得給自己擦汗,先端茶來勸主子:「奶奶彆氣了,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無論如何,三爺待您還有幾分情意在,四季吃穿和月例都不曾少了,咱們得往好處看不是。」
廷燦受了半日哄勸,才怏怏地振起了精神,問道:「……別老說些有的沒的,怎麼樣?出去見著向嫂子了么?」
玲兒拭著額頭,低聲道:「見著了。向家嫂子說,那姓許的言官雖品級不高,在士林中卻風評極好,說話也有分量,當初既受了咱們太夫人的資助,怎麼也得報恩。他願意替咱們把摺子遞上去,不過……」
「不過什麼?」廷燦忙問道。
玲兒面露為難之色:「奶奶您想,既是需要人家資助的,家境便可想而知。這摺子不是能一舉上達天聽的,還得經過幾道坎子,其中需要打點……」
廷燦業已明了,一拍炕幾,輕哼道:「不就是些阿堵物么!行,只消能替我娘報了大仇,多少銀子都行!」
玲兒心中發冷:「……奶奶,這個……您還是要三思呀。若是叫公主知道了,咱們,咱們可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廷燦毫不在乎,「她還能殺了我不成?!」
望著自家主子永遠任性不懂事的樣子,玲兒很想提醒她,這些年下來,原本豐厚的嫁妝早已被秦家的打秋風,還有旁的花銷打點弄得沒剩多少了,可主子從不在意這種俗事,總覺得她的銀子是用不完的。想到這種行為無異於以卵擊石,玲兒不由得神色黯然。
廷燦見她臉色,笑道:「你不要怕,本朝以孝治天下,我娘再怎麼,到底是他顧廷燁的繼母,他敢罔顧人倫,毒害繼母,我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玲兒忍不住道:「奶奶,好歹聽我一句勸,咱們不能為著報仇,就什麼都不顧了呀。您當務之急,是趕緊跟三爺生下嫡子,旁的先擱一擱罷!」
一聽這話,廷燦就跺腳罵道:「別提那沒良心的!看看當初爹是咱么待大姨母的,快十年才生下大哥呢!他若心裡真有我,不論有沒有兒子,都該一樣待我才是!才幾年功夫,他就急著要兒子,不顧我死活地迎了那賤人進門。我算是瞧出來了,那沒良心的,給我爹提鞋都不配!」
每次說到這個,主子總要拿已故的顧老侯爺出來比,玲兒也無話可說。韓家三爺本就成親晚,能不急著要兒子么。再說主子不懂為人媳婦,三天兩頭吵鬧惹氣,慶昌公主是什麼人,哪是會顧忌兒媳臉色的尋常婆母?又不是當年的老老太夫人,對大秦氏夫人束手無策。
「再說了。」廷燦輕輕泣道,「如今我娘和哥哥都沒了,那邊是恨不得我死的,兩年前聖上說秦家子孫不肖,也奪了爵,抄了家,我還有什麼依仗。不若趁這事,好好振一振威風,叫這府里的人不敢小瞧了我!你別再勸我了,你不是貪生怕死罷!」
見主子這般固執,又言及疑心,玲兒連忙想要辯白兩句,卻聽外頭小荷花高聲道:「三爺,啊,您來啦!」聲音傳到屋裡,主僕倆一齊驚了驚,玲兒趕緊站到一邊去。
韓誠推門而進,大步走入裡屋,見妻子臉色如常地坐在炕上,不由得怒道:「好端端的,你這幾日怎麼又不去給母親請安了?四弟妹才剛進門,正是立規矩的時候,你做嫂子的也不拿出個好樣兒來,平白叫我挨大哥二哥的訓!」
廷燦見幾日不見的丈夫,一來就是興師問罪,不由得淚珠滾滾而下,哀聲道:「三郎好狠的心,這麼熱的天,明知我素來身子弱,還逼我頂著日頭去做這做那!你是要我死么!」
三十歲婦人做出這麼一副嬌花般的柔弱姿態,實在有些刺眼。韓誠青筋暴起,吼道:「又不止你一人熱,二嫂還懷著身子呢,也去陪伴母親。再說,母親屋裡有的是冰盆子,哪裡就熱死你了!百善孝為先,古有卧冰求鯉,埋兒養母,你也是飽讀詩書的,這點道理也不懂?!」
廷燦最聽不得大道理,一下從炕上站了起來,大聲哭道:「敢情天底下只你一個是大孝子,你不單有母親,還有妻子呢!我爹比你能耐大了去了,也知道疼我大姨母,為著妻子什麼都肯。百年修得共枕眠,我才是你最該疼最該惜的人。只知道一味愚孝,也一點不顧惜妻子苦痛,你算什麼男人!」
韓誠揉著太陽穴,他實在不明白,要求妻子給母親請安,孝順母親,這麼名正言順的天下之理,任誰都沒話可說,偏到了自己妻子這裡,就如同雞同鴨講。
當初他也是真心喜愛過廷燦的。
他自小畏懼慶昌公主這樣厲害的威勢女子,又不耐溫吞女子的貧乏無趣,那年在簪菊詩會上讀到顧府七姑娘的詩作,已是十分動心,又聽聞此佳人貌美若西子,便巴巴地求母親去提親。可惜,婚後夫妻倆的美滿只持續了短短數月,很快,所有甜蜜就被無休無止的爭吵取代;妻子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不斷要求別人哄著,捧著,稍有不如意的,就哭鬧不休。
韓誠好羨慕授業恩師,師母既會詩文唱合,又會理家管事,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