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卷 那人卻道,海棠依舊 第219回 終結章(中)

吃過午飯,明蘭坐著軟轎將侯府四處巡了一遍。

春季原是萬物繁茂之時,庭院中本絢爛如錦緞般的花叢一夜寥落,多在黑夜中被奪命亂奔的腳步踐踏成泥。光潔鋪就的青石板雖已拿水沖洗多遍,卻有幾處依舊隱見暗紅沉痾,蔻香苑尤甚,屋裡屋外都死過人,幾個膽小的丫鬟哭著不敢進去,明蘭也不好強逼,籌算著給蓉姐兒挪地方另住,原處地段本就有些偏,索性翻了另作他用。

最慘烈的還在另處。

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門緩緩搖開,帶著滲人的金鐵咯吱聲,順著向外延伸的青石台階緩緩看下去,門外滿地儘是斑駁血跡,粘著人皮毛髮的滾油已冷卻凝結成焦黑塊狀,縱是死屍和殘肢已拾掇乾淨,仍舊是濃紫腥臭得駭人。

地上丟著數根杯口粗的樹榦,也不知是賊人從哪家砍來的,門面上的黃銅大釘居然被撞落一大半,橫七豎八的散落到處都是,門房的劉管事在旁喃喃著『虧得當年沒鍍金拾齊後熔了還能用』云云。

明蘭想笑,但笑不出來。

回到嘉禧居,悶悶的挨著炕褥,望著逐漸微黃泛金的天際出神。

晚飯前,屠老大從外頭回來,隔著帘子在廊下就給明蘭跪下了,他臉色極難看,活像剛被戴了綠帽子,憋得慌卻又說不出,「……那韓三果然不幹凈!俺管束不嚴,請夫人責罰。」

他領著幾個護衛去韓家一頓翻找,赫然尋出兩張新過戶的地契另黃金一百兩——氣得屠虎直想一股腦將人砍成肉醬。

明蘭微驚:「虎爺動手了?」韓三雖是投身來的,其家眷卻都屬良籍。

「這倒不曾!」屠老大懊喪道,「只把人先看了起來,這當口不宜發落,回頭再算賬。」

明蘭疲憊的點點頭:「這就好。該打該殺,等侯爺回來再拿主意。」

像她這樣崇尚和平懶散生活方式的人,卻要被迫不斷處理這類事,真是厭倦極了。又安撫了屠老大幾句,反正這位卧底明顯沒成功,也不必過分懊惱,以後防微杜漸就是了。

到了第三日上,戒嚴雖還未解,但氣氛明顯鬆動,好些心急難耐的人家已偷偷遣小廝互通消息了。最先來信的是英國公府,再次詢問一切平安否,還道明蘭若缺人手東西,無論是侍衛大夫還是傷葯湯劑,儘管問她去要——張夫人還笑言,前夜英國公府白戒備了一夜,早先預備的物事一點兒沒用著。

明蘭心中感動,難怪這幾十年來,張夫人在京城貴眷圈中始終是數一數二的人物,觀其行事,確有氣魄。沒過多久,這位有氣魄人物的閨女也來了信;短短一封便箋卻是筆跡暴躁,怒氣連連。

前日夜裡國舅府也不太平,卻實實在在是單純的劫財——「愚姐徒耗光陰近廿載,自負張門虛名,薄有積威,應無有敢捋虎鬚之輩,實未料到竟有前夜之劫」!

張氏真是長見識了,從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有蟊賊膽肥到敢欺上她的門來!鬱悶了半天才想到,這家原來姓沈,不姓張。話說,哪怕她老子現下兵敗的名頭滿天飛,英國公府方圓三里之內,依舊沒有敢開業的扒手。

信中道,沒有內鬼招不來外賊,就其根底,卻是鄒家在外頭招搖露財惹來的麻煩。

「鄒家在外頭做了什麼?」明蘭問道。

來報信的小廝說話也是一臉晦氣:「……鄒家那群黑心肝的,說國舅爺在外頭重傷,若有個好歹,世子轉眼就要襲位了,娘舅大石頭,到時候,還不得事事請教著!夫死從子,看姓張的還挺得起來?唉,審問出來後,我們夫人也是氣的不行……」

酒肆胡言,卻叫有心的地痞匪類留了心,著意灌酒結交一番後,套出了沈家內宅的虛實,當下,便趁京城變亂,黑夜中打著鄒家的名號騙開沈府後門,摸進去後一番砍殺搶掠。

虧得張氏早有戒備,聞訊後忙領著護衛們趕去殺賊,尋常蟊賊如何敵得過英國公府練出來的勇丁,未待幾時,已是殺的殺,擒的擒。

張氏積了一肚的窩囊氣——話說那些準備原是為了更嚴肅更大型的政治迫害的好不好!

當下,便以貼身軟弓親自射傷數名賊人,其中兩個勇悍的賊人被擒後見一屋子婦孺,猶自狂妄,滿嘴污言穢語的嚇唬。張氏怒極,二話不說,刷刷數劍削下那兩賊的耳朵,甩在地上餵了黑獒——當時滿場肅穆,沈府眾人敢出聲。

那小廝說的一臉自豪,明蘭心中直叫乖乖。

至此後,沈府上下見了張氏都繞著走;張氏其後數十年的日子也過得極有派頭,妾侍不敢頂嘴,繼子女不敢啰嗦,若說因禍得福也未可知,這且按下不提。

除此外,段家,鍾家,以及耿家的女眷尚未從宮中回家,個中情由仍不得而知;去薄家和伏家的小廝終於有了回信,俱是在途中遭襲,困於民戶,直至戒嚴鬆動才趕忙回來報,均道這兩家一概無恙——尤其是薄家,一家女眷早早隨著薄老夫人去了鄉下。

盛府來信最厚,長楓執筆,洋洋洒洒十幾頁,明蘭耐著性子讀完,忍不住吐槽『三哥威武』。其實經過很簡單,那日盛老爹照常上下班,吃了一碗飯半隻燒雞後開始檢查長楓的功課,剛訓到『這回秋闈若還不中就要……』,狠話還沒放出,外頭開始大亂。

京城戒嚴,盛老爹不得已待業兩日,至今無法復工——文官的情形大多如此;只能說,相比上回逆王作亂,重災區轉移了。

簡單一封家書,大事沒有,小事基本也沒有,卻是通篇辭藻華麗,押韻講究,光是感嘆時局不穩就一氣用了三個典故,連廚上大娘不能上街採買新鮮菜果,都要吟一句『凌霄生亂灶君嘆』的自編體打油詩。

團哥兒原本眼睛睜著滾圓烏溜,怎麼哄也不肯睡覺,結果明蘭將信念給兒子聽,方讀了一頁半,小胖子就耷拉下腦袋,昏昏欲睡。

「得了,不指望你讀書了,以後還是跟著你老子練胸口碎大石罷。」明蘭很認命的摸摸兒子胖乎乎的小胳膊腿,小肚皮一起一伏,已然睡著了。

鄭家的消息姍姍來遲,直至掌燈時分方才得信——卻是比國舅府遭賊的消息更糟糕。

那小廝哽咽道:「……我家老太爺前日去了,今兒上午,老夫人也……也沒了。」

三日內,連接兩老都病故了?!

明蘭驚得非同小可:「這是怎麼說的。好端端的,怎麼說沒就沒了……?」她有心想問個究竟,可鄭大夫人治家嚴厲,那小廝只是搖頭,多一個字也不肯說。

「……這些年來,老太爺和老夫人始終沒斷了病……大夫人叫小的傳話,說眼下她和二夫人都騰不開手,待得了空,再與顧侯夫人細細分說。」

明蘭見那小廝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卻依舊措辭得當,規矩半點不亂,心下佩服鄭大夫人的本事,叫綠枝抓了把銅錢賞他後,叫人送了出去。

崔媽媽目送人影消失在門口,才道:「夫人,這事兒不對呀,前幾日咱們送釀了一冬的果子酒去鄭家,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不還好好的么。老話說,細細扁擔彎彎挑,這,這……」連續『這』了幾遍,也說不出下文來。

明蘭明白她的意思,越是多年纏綿病榻的老人家,越是少有急刻亡故,從病危到斷氣,多要拖上三兩日,兩老前幾日還沒什麼事,就此猝然過世,實在奇怪。

想了半日,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明蘭只恨自己想像力貧瘠,抱著枕頭困惑了一夜,結果次日一早,就有人上門給她解惑來了。

劉夫人穿著件半舊的赭石色暗金絲盤紋妝花褙子,頭上勒了條一指寬的暗紅色細絨抹額,正中鑲有一顆大珠,臉上抹著粉,鬢邊插著小紅花,活像新社會翻身致富版的劉姥姥。

彼時明蘭正在用早飯,順嘴就招呼了一句,誰知劉夫人張口就說好,執起筷子就吃。

她似是心緒甚喜,邊吃還邊誇:「妹子家裡吃的就是考究,嘖嘖,這糯米羹熬得香喲……裡頭都擱了些啥呀,哎喲喂,妹子生得俊,家裡這油果子炸得也俊……」

明蘭對這個比喻感到絕望,扯動嘴角乾笑道:「哪裡,哪裡,都是先前傳下來的食譜。」鐘鳴鼎食之家,連廚娘的手藝都是代代相傳的,哪家不有幾道壓門面的獨門菜,「姐姐若喜歡,趕明兒我使人抄幾份送去。」

「別介別介。」劉夫人連忙擺手,咧嘴笑道,「說實在的,家裡老小都不慣京城的吃食,年前特特從蜀中請了個廚子過來。我就那麼一說,妹子別往心裡去……打小,老人就說,去人家家裡,一定要多誇誇。」又自說自話的絮叨了半天。

明蘭張了張嘴,又閉上。

劉夫人也非一味嘮叨,吃完飯,抹嘴凈手,不待明蘭發問,她已十分自覺地說起來意:「昨兒半夜他爹回來,喲喲喂,身上都是血……哎喲,這個不說了,怕嚇著妹子……他爹吩咐了我好些話。叫我今兒來說個明白,好叫妹子寬心,別愁壞了身子……嗯,這個……從哪兒說起呢?我說妹子,你最想先問啥呀。」

當然是顧廷煒死了沒侯府安全了沒太夫人那老妖婆完蛋了沒啊啊啊——可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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