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兩處安置,石鏘每日在外院上著屠家兄弟的體育課,小桃則繼續在內院吃香喝辣,嘉禧居一眾女孩受多了孝敬,又想小桃平日和善,將來不定有大造化,先前的調侃玩笑逐漸散去,愈發替石小弟說起好話來。
連著受用了兩回蜜汁火腿後,小桃那遲鈍的心肝終於叫肚腸感動了,她決意致謝,因不通文墨,便做了兩個橫平豎直的結實荷包過去。
一個繼續送,一個繼續謝,趨勢漸轉為純口頭道謝,一來二去的,兩人從見面說不足五個字,逐漸談及人生理想星星月亮還有那些年一起殺過的魚。
無須各路耳報神來通風,小桃便將每回相見情形跟明蘭老實說了。石鏘自小隨兄嫂走南闖北,頗有些見識,談及風土人情,各地趣聞,雖是言辭拙訥,但勝在內容豐富,很叫小桃欽佩。但凡叫小桃欽佩的人,她只一種方式表達,就是放開了狠誇。
是以,明蘭于欣慰他們守禮自重,並無逾矩之餘,心頭不免酸溜溜的——話說這十幾年來,小桃都只誇她一人『好聰明,好有見識,好厲害喲』的說!
明蘭忽然很有找石小弟碴的衝動。
這日上午,她拿了點物冊子與翠微合計,這一冬來,府中收入好些毛貨皮子,全家統共那麼幾人,別說大人,便是兩個正長身子的女孩都各做了兩身紫羔皮襖另一條大毛風兜,過年時又送與幾房親戚好些,依舊剩下不少。
眼見即將開春,明蘭怕積存壞了,便商議要好好貯藏,新打造了十口半人高的樟木大箱櫃,預備將皮子毛貨撿那乾涼煦日晒得了,才能按冊存好。
足忙活了半日,直至吃午飯方好,看著那需兩人扛的厚實的樟木箱子,明蘭不由得微微咋舌,想怪道那些積古的老太君老封君們都私房驚人,三天兩頭有東西賞小輩,照這麼下去,大約等自己老了,也能有好多壓箱底的寶貝攢下了。
翠微看明蘭略略蹙眉,卻是想左了,便笑著勸道:「夫人莫怕放壞了這些,如今家裡是人口少,待夫人多生幾個少爺姑娘,回頭滿院的孩子,一個個大了,到時怕都不夠穿的。」
明蘭莞爾,也不辯解,叫她自去忙了;躺在暖暖的炕上歇了午覺,待醒過來後稍事梳洗,又叫乳母將小胖子抱來教說話。
團哥兒穿了件大紅夾銀鼠短絨小襖,以金線綉著富貴長命連身紋案,腳上蹬了雙圓頭圓腦的虎頭鞋,由乳母牽著走進屋來,紅撲撲的白嫩臉頰邊還留著被褥睡痕,一見明蘭便鬆開乳母的手,跌跌撞撞的挨過來,也不待人抱,就手腳並用嘿咻嘿咻的爬上炕去。
那乳母滿臉堆笑:「大哥兒愈發走的穩了,若非今兒才睡醒,平時走路是再不肯叫人扶的。」自打明蘭懷了身孕,她就很乖覺的管團哥兒叫『大哥兒』了。
明蘭道:「我如今身子重,還要媽媽多費心了,將來團哥兒大了,必不會忘了孝敬媽媽。」
那乳母噗通跪下,連聲道:「能服侍夫人和大哥兒,是我幾生修來的福氣;這麼大的家底,想伺候大哥兒的滿坑滿谷,哪有小的邀功的份。」自團哥兒斷奶,由盛老太太送來的兩個乳母已放了一個;自己日日小心謹慎,耐心照料,終博得顧侯夫人滿意,才能留在侯府。
明蘭笑了笑,叫她下去吃點心歇息,自己教團哥兒說話遊戲。
團哥兒自小身子健壯,吃睡妥帖,走起路來也是蹬蹬有力,偏只說話歪七扭八。
明蘭指著邵氏讓他喊『伯娘』,小胖子叫『跛羊』;指著華蘭讓他喊『姨母』,他喊『衣服』;蓉嫻兩個教了他好半天『姐姐』,他只會說『借錢』。
——你才借錢!你們全家都借錢!
氣了半天,才想到自己也被繞進去了。明蘭今日決意好好矯正小胖子的發音,在炕上逗他頑了會子後,便叫小桃搬了把矮矮的小杌子,讓團哥兒規手矩腳的坐好,開教。
她指著邊上圓桌,字正腔圓道:「桌兒。」
小胖子奶聲奶氣的:「……豬兒。」
明蘭忍住額頭青筋,拉長了調子教:「來說——家。」
小胖子很乖很天真:「——瞎——」
明蘭大怒,「笨蛋!」
小胖子咯咯笑著,神發音:「糞——蛋。」
明蘭不禁氣結,一忽兒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在惡搞,一忽兒怪顧廷燁那四肢發達的基因差勁,崔媽媽端著燉盅進來,見母子倆大眼瞪小眼,笑道:「夫人急什麼,既是能說話,就不必怕了。還有了,照老人的說法,小孩家的,晚些說話的,大了說話才靈呢。」
明蘭心中懷疑,手上卻老實的墊起勺子吃起來,崔媽媽慈愛的抱起小胖子,一勺一口的喂他蛋奶糊,小胖子見母親吃的歡,也不掙扎的乖乖張嘴。
母子倆堪堪吃完,擦嘴漱口畢,外頭便來傳報,說小沈氏來訪。
明蘭忙下炕穿鞋,扶起髻上斜斜欲墜的珠簪,讓夏荷給自己整理衣裳,對鏡打量了下,才走到外屋去迎,不多時,小沈氏帶著一個小丫鬟一個婆子,笑著進來。
明蘭嘴裡念著『稀客』,一手捧著隆起的肚皮,一手拉小沈氏到梢間坐下,「我還當你這輩子都不出來了呢!外頭人都說,你做了娘後,忽賢惠起來,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邊說邊打量,只見對方容色清減,氣色卻還好,只不像剛生完的豐腴,反比以前瘦了一圈。
小沈氏赧然,嘆氣道:「早先天不怕地不怕的,現下才知道,自己是個沒出息的。這幾個月里,一來要照看閨女,二來嘛……唉,不瞞你說,我怕人家問東問西。嫂嫂時時勸我想開些,我想著,旁人不見也就罷了,你卻是和我投契的,不該也斷了。」
因生產時落下毛病,她很受了些罪,足坐滿了雙月子,此後數月,統共只出過一趟門,還是去廟裡燒香還願,已全不復往日東走西逛愛八卦說笑的活潑勁兒了。
明蘭心裡唏噓,卻笑著去看那婆子懷裡抱的襁褓,只見那女嬰生的小小巧巧,秀眉大眼,活脫跟小沈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就是體氣弱了些,叫聲跟小奶貓似的微弱。此時綠枝早取了一個盤子過來,上頭用紅綢壓了一副孩童戴的赤金鎖件。
「早就給你家丫頭預備好了,本想你若打定主意當縮頭烏龜了,待我生了後,再殺上門去。」明蘭笑著叫綠枝遞給那婆子。
「呸,你才烏龜呢。」小沈氏笑嗔道,撿起那小金鐲小金腳環來看,又見那金鎖片好生精緻,通體打成一朵半開的芙蓉花苞狀,栩栩如生,正面鏨了個大大圓潤的福字,反面刻了『平安百歲』四個小字,鎖片下頭垂著幾條細小的蓮子墜兒。
「好新奇的花樣,我倒從未見過。」小沈氏摩挲著,也覺著喜歡。
明蘭笑道:「我想你家長輩多,那祥雲鎖片必是不少的,便自己描了樣子,叫金鋪打的;也不用正經戴著,便當頑的使吧。」
小沈氏心知明蘭早先預備的禮物並不是這些,必是她知道自己以後子嗣艱難,特意做了這好看物件教自己高興,她心中感激,哽咽道:「好妹子,虧你惦記了,我,我……」
明蘭怕她哭起來,連忙叫崔媽媽把團哥兒從裡屋領出來,指著小沈氏讓他叫『嬸子』,小胖子響亮的喊了聲『繩子』,所幸發音相近,眾人倒也未察覺。
小沈氏見團哥兒生的虎頭虎腦,白胖滾圓,喜歡的不得了,摟在懷裡不肯鬆手,連著親了好幾口:「大半年不見,沒想長這麼大了。」她記得團哥兒生日,又道:「今兒也沒帶什麼好東西,待你過兩周歲時,嬸子一定給你好好預備。」
親熱玩笑了會兒,小沈氏屏退丫鬟婆子,明蘭也叫崔媽媽把團哥兒抱下去,卻留女嬰在暖和的炕上睡覺,小沈氏本就不願女兒離開自己的視線,便脫了鞋跟明蘭一道上炕,輕拍著女兒哄著,邊說笑道:「聽說我嫂子近來賺了你們盛家一雙媒人鞋。」
明蘭楞了下,才意識到小沈氏說的這個『嫂子』不是鄭大夫人,而是張氏,心中微奇,依舊笑道:「月前我祖母回了信,說這媒做的好,沒有不肯的;前兒我娘家三嫂已前去提親了,說是先定親,過兩年成親。」
小沈氏嘖嘖兩聲,笑道:「你家老太太是個爽利人,出手也大方,聽說叫帶回一對翡翠鐲子做定禮。我嫂子說,便是她,也少見成色這麼好的翡翠,通體剔透,那水頭,那翠色,嘖嘖,倒不像是中原的,真是難見的珍品。」
明蘭知道祖母是怕長棟聘禮單薄,又是庶出,不像長柏長楓,一個有王家嫁妝,一個有林氏財貨;怕聘禮中沒貴重物件壓著,叫岳家看輕了。
她笑著解釋:「那是祖母的陪嫁,聽說原是驍國王宮的藏物,早先徐家老太公征滇南時的繳獲,後武皇帝又賞了勇毅侯府。唉,現下滇邊封著,市面上哪有這麼好的貨色。」
「原來還有這麼個來歷。」小沈氏聽的入神,拍腿道,「你不知道,我沈叔和嬸子兩個見了都說不出話來了,我嫂子說,如今老兩口正商量著多添些嫁妝呢。」
沈家新貴,銀子田地是不缺的,缺的就是這種有來歷有底蘊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