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燁盯著燭火:「你很是瞧不慣沈兄,是么?」
明蘭翻著眼:「沈國舅不但身為社稷樑柱,命還生的好。升官發財死老婆,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好運氣,我哪裡敢瞧不慣了。」
顧廷燁轉過頭看她,明蘭自顧自的拔下鬢邊短簪,輕輕撥動燭火。
他道:「今時今日,許多波折麻煩,俱是因沈兄軟弱猶豫而來,你的看法也不無道理。可是……你不曾見過以前的沈兄。」
明蘭微一停動作,放下銀簪,「何時的以前?」
「未進京封爵前。」
寸許圓的羊脂白燭上的火苗漸漸明亮,顧廷燁目光沉鬱,「我初入蜀地,最早識得的就是沈兄。彼時,他是王府侍衛統領,與段鍾耿劉四位兄弟,並稱蜀邊五虎,名動西南。他雖歲數最輕,卻為五虎之首。」
「王妃娘娘的兄弟,怎能不是虎首了。」明蘭酸溜溜的。
顧廷燁不去理會她的吐槽,「你若見過那時的沈兄,絕難想到他今日會這般優柔寡斷,便是彼時的鄒家,也不若今日胡作非為。那時,有鄒夫人在。」
明蘭沉默許久,「……那定是個了不起的女子。」
顧廷燁一點頭,繼續道:「鄒夫人誠摯大氣,比尋常男子更有見識。不但決斷家事,便是王妃娘娘也言聽計從。那時沈兄果毅豪勇,利落乾脆。於大處,能輔佐王爺經略邊地,於小處,待兄弟們仁厚寬體。鄒氏子弟雖無什麼出息,但也能安分守己,或讀書,或領些小差事,依附著沈家過日子。」
「有這麼尊河東獅鎮守,自是什麼妖魔鬼怪都進不來的。」明蘭的吐槽似也欠了威力。
顧廷燁忍不住笑了。
記得頭兩次見到她,她還是個雙鬟垂髫的小姑娘,嘴裡卻很不饒人,半分嫻靜也無;明明是尖酸刻薄的厲害,可他卻很喜歡,沒有故作端莊的矯揉造作,那麼的坦率明快。便是她插著腰,板著臉,數落人的樣子,他也覺得像只白胖瓷娃娃般幼拙可愛。
他不自覺柔和了聲音,「沈兄與鄒夫人成婚十餘年,卻還若新婚夫婦般如膠似漆,片刻不舍分離。我在沈家叨擾時曾親眼見過,沈兄一個眼色,一個神氣,鄒夫人連問都不必,就知道夫婿要什麼;鄒夫人皺個眉,轉個頭,沈兄也當即知曉妻子在想什麼。咱們一道閑話時,他們時常異口同聲,相視會心而笑,夫妻倆無話不說……那是真正的鶼鰈情深,心意相通,我……從不知道,恩愛夫妻也能如此。」
明蘭聽他聲音有異,抬頭看了他一眼,知他又想起亡父和大秦氏——他們的愛情是幾乎傷害所有人的孽緣,與之不同,沈鄒夫婦的恩愛卻是健康的,積極的,有助於所有人的良緣。
「那年,京城陡生變亂,三王爺被矯詔賜死,逆王事敗身死……」
明蘭忍不住插嘴道:「皇上的藩地遠在蜀邊,與京城相隔何止迢迢,你們得消息倒快,如此看來,當今也是早有雄心的。」
顧廷燁看了她一眼,「那消息是我送去的,水路快些。」
明蘭不料,『啊』了一聲。
「消息傳到,王府的幾位幕僚便說,六王爺被貶斥,五王爺殘暴,素來不得先帝喜愛,排序之前的皇子俱已亡故,這天子寶座怕是要輪到聖上了。可公孫先生卻說,如今局勢未明,先帝屬意尚不得知。藩王無詔不得離藩地,若有異動,叫有心人一挑撥,好事也成壞事了。我們兄弟幾個也不敢閑著,或戒備,或整軍,人人如拉滿的弓弦,只等京城消息。」
明蘭問道:「那……侯爺彼時,在做甚?」
「我暗中守在京城外。未過多久,先帝冊封聖上生母為後,我知大事已定,茲事體大,便親自南下報信,為抄近道趕路,什麼險灘激流,山路陡坡都得走。一路上,溺死了好幾個舟子兄弟,斃了十數匹良駒。只十餘天功夫,就趕到了。」
明蘭艱難的咽下口水,「那是……以前跟著你的?是漕幫的。」怪不得這兩年賬房裡陸續向幾戶人家支出銀錢,都是車三娘使人來取。
顧廷燁面露慘色,點點頭——那幾個都是跟了他許多年的好兄弟。
「待先帝召見入京的旨意到蜀邊時,果然不軌之徒四下蠢動,劉正傑三天便擒殺了四五撥刺客,段家兄弟護著皇后和幾位小皇子,半座王府血流成河。可彼時,皇上早在路上了。我與沈兄兵分兩路,一明一暗。他做了十幾年王府侍衛統領,知道他的不在少數,便領著兵馬侍衛走明路;而我與老耿護著皇上暗中繞開官道,另走一路。」
他緊擰著眉心,似是想起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沈兄那路,不知碰上多少次劫殺,明著是盜匪,其實就是勾結謀逆的衛所軍隊。沈兄幾乎送掉了性命,鍾兄弟沒了二弟和一個侄兒。快到直隸地界時,我們這一路也遮掩不住了,老耿拚死殿後,一條胳膊一條腿差點就殘了,還賠上耿夫人兩個兄弟的性命。我護著皇上殺出一條血路,直到看見城門,九門提督領兵出城來接,才算平安。」
明蘭聽得心驚肉跳,掌心一片冷汗。
猶記得那時整個京城都等著儲君,偏左等右等,八王爺過了好幾個月才到,當時自己還腹誹過幾句古代交通落後,沒想竟有這許多波折。
難怪皇帝這麼信重他們幾個,這種拿血肉性命換來的忠誠度,果然不是京城權貴哭一場或表白一段忠心能抵過的。
這些根深葉茂的權爵世家都水深的很,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誰知道骨子裡頭是什麼;而顧廷燁他們幾個卻是真正把身家性命都押在皇帝身上了的。什麼叫心腹?昔日楚霸王項羽橫掃天下,最信任的還是他的江東子弟。李自成幾降幾反,最核心的就是最初起事之眾,只要這幫老兄弟在,他投降幾次失敗幾次,都能東山再起(這幫人後來大多坑在一片石)。
難怪老耿再怎麼出錯,顧廷燁每天打家務官司,沈從興一天到晚犯渾,皇帝還是要用這些人。只要能辦事,能完成任務,並且絕對忠誠,其餘都是細枝末節。
「好一把九五之尊的寶座,不知染了多少人血!」明蘭輕聲道。
顧廷燁搖搖頭,也嘆了口氣,繼續道,「咱們離去的那段日子裡,皇后和幾位小皇子忽染了急症……」
明蘭懷疑:「急症?」
顧廷燁道:「也不知是真的病了,還是有人投毒。總之,那會兒王府里人心惶惶,段劉二位兄弟,雖能抵禦強敵擒殺刺客,卻對內帷之事束手無策。於是,鄒夫人只好親自入王府照料,那會兒,她已身懷六甲。」
「後來,皇后娘娘和幾位小皇子都好了,可鄒夫人卻……?」明蘭顫著聲音。
顧廷燁面露惋惜色,「待沈兄趕回去時,只見了鄒夫人最後一面。」
「……難怪,皇后娘娘那般抬舉鄒姨娘。」
「沈兄大病一場,險些也跟著去了。」顧廷燁低聲道,「自鄒夫人故去之後,沈兄行事愈發沒有章法了。」
兩人沉默許久,明蘭忽笑了一聲,「這世上之事,就是這麼有趣。倘若當初皇后娘娘沒能好轉,那麼如今鄒家之憂,便成了沈家之憂。這位鄒夫人,倒的的確確是一心為了夫家。」
顧廷燁默了會兒,緩緩道:「公孫先生與我說,你是他生平僅見的明白女子。」——現實往往就是這麼醜陋和無奈。
明蘭苦澀道:「有些事情越是明白,心頭便越是荒涼。」
顧廷燁看了她一會兒,道:「旁人的事說完了,現下來說說我們的事罷。」
明蘭漠然道:「好。不知侯爺打算從何說起。」
「就從齊國公府那日的壽宴說起。」
明蘭按捺下心慌,只聽顧廷燁道,「那日回來後,我時常不快。你一直猜測,以為是因著齊家那兩個孩兒的名字罷?」
對上男人黝黑深沉的眸子,明蘭無可抵賴的點點頭。
「你素來聰明,遇事不亂,在這件事上為何會如此?」顧廷燁靜靜道,「心虛而已。」
明蘭辯無可辯,垂首坐著。
顧廷燁道,「你甚至沒有多問小祿子幾句,你可知後來怎樣?那日,我在門房等的不耐煩,便往裡多走了幾步,聽見了你和齊衡說的話。」
明蘭心頭一陣亂跳,張口欲辯,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細細梭巡她的神情,淡淡道:「瞧,你又心虛了。童年夥伴,就是說上兩句又如何,況且……」他笑了笑,「也不是什麼好話。」
「那你究竟在氣我什麼?」
這句話明蘭納悶了許久,既不是因為名字,也不是因為她和齊衡說話,那麼,這個男人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你從不曾用那般口氣與我說過話。」顧廷燁平靜道,「你端莊守禮,便是對著太夫人也不曾失過半分禮數。除了齊衡,你從來不曾跟任何人那種口氣說過話。」
明蘭猶記得自己罵了齊衡兩句很不好聽的,難道這個男人在嫉妒這個?她不禁錯愕道,脫口而出,「為何不能?我,我又不靠他過日子……」
「因為你需要靠我過日子